“核心,是『以商养战。眾所周知,官方採购渠道处处受限,且极易暴露。我的建议是,动用委员会的启动资金,在香港和法属安南,註册数家看似毫无关联的空壳贸易公司,以民间贸易的形式,直接与信誉良好的英美洋行进行接洽。我们可以利用我们对国际匯率波动的专业判断,通过低买高卖一些非战略物资,来为我们的核心採购——也就是盘尼西林、磺胺、奎寧等药品和军火配件,提供资金上的『造血功能,以达到不依赖財政部拨款,也能持续运作的目的。”
他讲到这里,看了一眼那些財政部的官员,他们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兴趣的神色。
“两条路线,指的是『採购路线和『运输路线。採购上,我们放弃传统的『大宗採购,改为『零敲碎打,多批次、小金额地向不同洋行下单,避免引起日本驻港总领事馆的注意。而在运输上,我们必须彻底放弃滇缅公路这条已被严密监控的路线。我的方案是,启用两条全新的、更隱蔽的『血色航线。其一,是从香港经西江水路,偷运至广西梧州;其二,是从安南的海防港,通过边境马帮,化整为零,翻山越岭进入云南。这两条路虽然艰苦,但胜在灵活、隱蔽,能有效规避日军的轰炸和拦截。”
他讲得不疾不徐,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风险与预案,展现了一个顶尖商人縝密如蛛网般的思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三重保障。”他讲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著孔令杰,“第一,財务独立。所有资金由我方掌控的海外公司直接结算,不经过国內银行,切断帐目被追踪的可能。第二,人事分离。负责採购、运输、交接的人员,分属不同小组,单线联繫,互不相识,即使一环被破,也不影响全局。而第三重保障,”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是『独立审计!我强烈建议,由我本人,直接领导一个向委员会全体负责的独立审计小组,对每一笔资金的流向和每一批物资的交接、入库、分发,进行严格的、双向的、不可撤销的审计!我们要確保,所有用生命和智慧换来的物资,都能百分之百地,一枪一弹、一针一剂地,送到前线最需要它们的地方!”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礼堂里一片寂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想主义者近乎执拗的激情和实干家不容置喙的自信。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中,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猛地响了起来。
笑声来自孔令杰。
他拿起身边亲信递给他的那份精装版计划书,却连翻开第一页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像掂量一块猪肉一样,在手里上下拋了拋,然后,当著所有人的面,做了一个让苏明远毕生难忘的动作。
他將那份凝聚了苏明远无数心血的计划书,像扔一张废纸一样,隨手扔在了会议桌的中央。桌面上,一个勤务兵刚刚倒茶时不小心洒出的水渍,迅速而贪婪地浸透了厚实的纸张,將那些工整严谨的字跡,晕染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丑陋的墨团。
“苏副主任,”孔令杰吹了个口香泡泡,发出一声轻佻的“啪”声,“讲得很好,真的很精彩。了不起!”他夸张地鼓了鼓掌,“不愧是上海滩的大老板,这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真是比我们这些只会扛枪打仗的粗人,精明太多了。”
他缓缓站起身,踱著步子,走到苏明远面前。他那双鋥亮的马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迴响。他弯下腰,用那双戴著昂贵皮手套的手,轻轻地、侮辱性地拍了拍苏明远的脸颊。
“但是,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他的声音陡然变冷,眼神如同冬日里的寒冰,“这里是重庆,是陪都,是打仗的地方!我们需要的,是能把东西弄回来的手段,而不是你这本写给帐房先生看的『算盘经!”
他直起身,转身指著在座的一眾军官,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审计,什么监督……苏-副-主-任,”他一字一顿地拖长了声音,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苏明远的脸,“你是不是觉得,在座的各位袍泽兄弟,还有我孔令杰,都是准备伸手窃国的……贼啊?”
“轰!”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明远的头顶。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苏明远,仿佛他已经成了一个带来瘟疫的病人。
苏明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股滚烫的血液直衝头顶。隨即,血色又在瞬间褪尽,变得一片煞白。他明白了,孔令杰根本不在乎计划的可行性,他只是要用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当眾摧毁自己的意志,確立他绝对的权威。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意见不合,而是赤裸裸的、当著所有人面的“权力凌迟”!
“既然你这么能干,”孔令杰走回主位,像一个宣判的法官,居高临下地宣布道,“那好啊。本主任最欣赏有本事的人。我现在就任命你为『战时物资特別委员会驻港澳地区首席採购专员!委员会的资金嘛,暂时需要冻结,用於內部建设和打点关係,这点你应该懂。”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至於採购的钱……就请苏专员,先自己想想办法。戴老板可是说了,你是『商业奇才,能通天的人物。这点小事,总难不倒你吧?办好了,你就是委员会的第一功臣!办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在座的官员们,也迟疑了片刻,隨即跟著发出了附和的、无比尷尬的乾笑声。
苏明远站在原地,如坠冰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在舞台中央,被眾人肆意地嘲笑著。他的双手在身侧,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但这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他看著桌上那份被水渍浸泡得如同垃圾般的计划书,又看了看孔令杰那张写满了傲慢与轻蔑的脸。
他没有被打倒。
那股滔天的屈辱,像一柄巨锤,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於“合作”的幻想,却也像淬火的冷水,將他骨子里那股属於顶尖商人的、永不服输的骄傲与狠劲,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了儒商温润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寒光。他迎著孔令令杰的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清晰而决绝:
“好。这个『专员,我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