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跑马厅,一个在孤岛时期的上海,比任何地方都更能体现“醉生梦死”四个字的地方。英国绅士、日本军官、美国富商、中国买办……各色人等在这里匯聚,用赛马的狂热,来暂时忘却窗外那个战火纷飞的世界。
沈砚之討厌这里。
他討厌空气中那股混合著雪茄、香水和马粪的甜腻气息,更討厌那些掛著虚偽笑容、彼此试探的嘴脸。但在今天,他必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体的义大利手工西装,头髮用髮蜡梳得一丝不苟,鼻樑上架著一副金丝眼镜,指间夹著一支未点燃的哈瓦那雪茄。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靠战爭財发家的年轻买办,精明,冷漠,且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傲慢。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锁定在吧檯边一个身材微胖的德国男人身上。
奥托·施密特(ottoschmidt),德孚洋行的经理。根据苏明远从行会调集的情报,此人是上海滩最顶尖的化学染料和特种油墨供应商。他贪婪、谨慎、没有政治立场,唯一的信仰就是金钱。每周二下午,他都会来这里喝上一杯,看一场赛马。
而他,就是华成印刷厂那座壁垒上,沈砚之找到的第一个“针孔”。
沈砚之理了理领带,端著一杯威士忌,缓步走了过去。他没有直接搭话,而是在施密特身边坐下,用德语对酒保说:“再来一杯一样的,谢谢。”
流利的德语让施密特侧目。他上下打量著沈砚之,眼神中带著商人的审视。
“先生也是德国人?”施密特用德语问道。
“一个在柏林待过几年的中国人罢了。”沈砚之微笑著举了举杯,用一种閒聊的口吻说道,“比起赛马,我还是觉得柏林交易所里的数字游戏更让人兴奋。不是吗,施密特先生?”
奥托·施密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並不认识眼前这个中国人。
“您认识我?”
“德孚洋行的施密特先生,在上海的商界可是大名鼎鼎。”沈砚之抿了一口酒,话锋一转,“尤其是在处理『特殊客户的『紧急订单方面,效率更是令人钦佩。”
施密特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沈砚之笑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摺叠的纸,轻轻推到施密特面前,“这是瑞士信贷银行的一张本票。十万马克。这是定金。”
施密特看了一眼那张足以让任何人眼红的本票,却没有碰它,眼神中的警惕更甚:“你想做什么?”
沈砚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在施密特心头的重锤:“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买你的东西,施密特先生。下周四,你將有一批『a-7型號的特种油墨,要送去虹口的三德坊。我要那一整车货。”
“你疯了!”施密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你知道那批货是送给谁的吗?那是日本人的东西!”
“我知道。所以我付你双倍的价钱。”沈砚之的语气依旧平静,“日本人付你多少,我加倍。这十万马克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另外十万。”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要命的问题!”
“不,这就是钱的问题。”沈砚之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带感情的审视,“据我所知,德孚洋行严禁旗下经理利用公司的渠道,私下向南美走私违禁药品,比如。。。盘尼西林。如果这个消息……不小心传回了柏林总部,我想,后果恐怕比得罪日本人还要严重吧?”
那一瞬间,奥托·施密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净净。他像看一个魔鬼一样看著眼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
他最大的秘密,他赖以敛聚財富的黑色生意,竟然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能给你带来財富,也能让你身败名裂的生意人。”沈砚之將那张本票,不容置喙地塞进了施密特的西装口袋里,“货车开到哪里,用什么方式交接,我会再通知你。你只需要在那天,让你的司机『生一场急病,然后由我的人来开那辆车就行了。很简单,对吗?”
沈砚之站起身,理了理西装的下摆,恢復了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补充道,“今天三號马场的第七场比赛,买八號马,『黑闪电。它会贏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
奥托·施密特呆坐在吧檯前,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滚烫的本票,那既是诱人的筹码,也是催命的符咒。他知道,自己已经別无选择。
几分钟后,跑马场上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八號马“黑闪电”以一个马头的优势,爆冷衝过了终点线。
浅旭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