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妈牵着儿子的手,眉开眼笑。反正吹牛不上税,阿北继续瞎着眼睛吹,他那女儿虽然高学历高智商,但赚钱能力远远不及你的文盲儿子对不对?以后啊,但凡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就不要气,咱得摆出大户人家的谱来!
作为“问阿姨好”的赔礼道歉,我用纸箱给北妈装了十个榴梿放在车里载过去。阿北说她不爱吃这个,但大叔爱吃。
果然,我们将大纸箱抬下来的时候,北妈不无炫耀地对大叔说:“看吧,我老家的小孩多孝顺,这么贵的水果一送一大箱。”大叔忙不迭点头表示赞同。
我在北妈和大叔的家里留了两天。每天北妈进进出出,身后都跟着我和阿北,她开心得无以复加。
我们离开那天,她站在山路上,发丝被风掀起,无辜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从杭州回来后,我开始陆续收到北妈寄来的快递。有她和大叔挖的冬笋,有她去参加大叔家亲戚寿宴时拿到的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寿桃,还有各种海鲜干,甚至山里长的时令蔬菜。她大概把她能想到的,全给我寄来了。
一年二十多个包裹收下来,我不得不增加看望她的次数。一年两三趟,一跑就是5年,今年恰是第5年,医生口中那个她可能撑不过的第5年。
◇06◇
今年的一个月初,我又陪阿北去看她。
在北妈家附近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一棵野梨树,上面硕果累累。阿北自告奋勇要爬上去摘。我跟北妈站在树下,抬了条旧毛毯准备接。
阿北这些年身形始终比我要窄一号。他居然嗖嗖几下,真的上去了。北妈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阿北小的时候,有一回往我做的豆腐脑里挤牙膏。我追在后面要打他。他跑来跑去,眼看要被我追上了,抱住一根路灯杆子往上蹿。他往上蹿,我也往上蹿。我们母子俩,一小一大,一瘦一胖,爬杆的姿势一模一样,停下来抱杆的姿势也一模一样。等我反应过来,低头一看,一帮人仰着脑袋看猴戏呢。”
大叔悄悄告诉我们,说北妈病灶的地方最近时常出血,大概是恶化了。阿北听到这个消息,躲到山里把双眼哭得像一对野桃,可能是实在消不下去,天黑之前他只好回来了。
北妈在某天吃午饭的时候,突然提议要喝酒。大叔只好给大伙儿都倒一种他们自酿的低度果酒。
北妈先敬大叔:“小时候,有位算命先生说我这命格不旺夫,只旺我自己。我这一生所有福气都是从遇见你开始的。从前我做梦都不敢想,我一个卖豆腐的二婚女人,居然能找个大学教授。这些年,感激你总是不分青红皂白,任何事都站在我这一边。”
再敬阿北:“我有个孝顺儿子,小小年纪就不怕辛苦很会赚钱,这让我不管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比别的老太太要硬气几分。”
再敬我:“就连我儿子的小朋友都对我这么好,回回来看我,买东买西我全笑纳。”
接着说道:“我这人,福气大!既然享了别人几辈子没享的福,那就应该早走一点,不然世界太不公平。”
“我还有件事放不下,以前我经常打阿北,早就想解释一下,当年也是逼到没办法了。我倔,不接受娘家人资助,一个人带着阿北没日没夜地忙,累极了,脾气就差。
“人这一生,最难原谅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我一直没原谅我自己,当年为啥就不能对阿北好一点?”
阿北当场泪如雨下,嗷嗷直叫,比当年他跳河轻生那天哭得更起劲:“亏你当年肺差点被气炸,也没把我推给我爸。你当年要放手不管的话,现在我坟头草至少两米高。换句话说,要是我生到像我当年那样缺心眼儿的小孩,我脾气不可能比你更好。”
回程路上,阿北坐我车,他控制不住,坐在后面沉默,一脸秋风扫落叶的悲伤。年过而立的大男人,很快在静音里崩溃,雷声轰鸣,暴雨倾盆。
我耳朵被他哭得嗡嗡响,思虑再三,开口劝他:“北妈这不还好好的,没准随便撑一撑,又是一个5年、10年。”“你懂个毛!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阿北咆哮。
有个名人说,用特写镜头看生活,生活就是一个悲剧,但用长镜头看生活,生活就是一部喜剧。
将阿北30来年的人生串成时间项链,谁能料到他会变成如今这副孝子贤儿的模样?
将北妈60多年的人生汇成岁月长河,谁又能看透,她会千里远嫁,被人当成镇宅之宝般悉心呵护?
有句话说,大道本平常,故而无法言说,真理最简单,以至不可思议。
阿北号了一阵子,又将哭声调成静音,泪雨滂沱。
人生百年,总在学着取舍。子与母,好比矜贵的莲与从不见天日的淤泥,又似翩跹的蝶与很少被人挂齿的茧。
一个人,不论在外面活得如何风生虎啸,凡心深处,那个四季三餐,领你蹚过风雨的人,才是前路,才是江湖。
都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