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
“饶命!饶命啊!!”
“我们走!这就滚!马上滚!!”
几人瞬间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连滚带爬,就往楼下冲,
互相推搡踩踏,如同丧家之犬,撞翻了楼梯口的屏风,带倒了墙角的痰盂,发出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污秽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连头都不敢回,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楼梯下方,留下几滩可疑的水渍和刺鼻的尿骚味,混合在茶楼的浊气里。
茶楼里彻底死寂下来。
灶膛里柴火早就熄了,连噼啪声都欠奉。
柜台后面,账房先生死死捂着嘴,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茶客,缩在角落的桌子底下,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
林美艳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在林忆对面坐下,姿态优雅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和林忆的空碗里续上浑浊的茶水。
碗底残留的茶渣被水一冲,又浮了起来,沉沉浮浮,像是在演绎着某种轮回。
林忆端起碗,目光却没有落在茶水上。他越过娘亲的肩膀,穿过茶楼歪斜的窗户,再次投向楼下街道对面那个堆满烂菜叶的角落。
那个戴着沉重铁镣、蜷缩在污秽中的奴隶女子,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一尊被时光和苦难风化的石雕。
方才茶楼二楼的喧嚣、打斗、惊恐的奔逃、刺耳的嘶吼,似乎都未曾在她那空洞的、蒙着厚厚尘翳的眼眸里激起哪怕一丝最微小的涟漪。
茶客们惊慌跑过她身边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破麻布衣上,她也毫无所觉。
她只是更深地、更深地将自己缩进那片散发着恶臭的阴影里,仿佛外面的世界,无论是血腥的杀戮,还是肮脏的唾骂,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那滩烂泥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脚踝上那副冰冷沉重的镣铐,勒进皮肉,磨出暗红的血痕和永不愈合的溃疡,是她存在于这世间唯一的、痛苦的证明。
林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双深陷眼窝里毫无生气的眸子,那被麻布裹着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干瘦身躯,还有脚踝上那触目惊心的、新旧交叠、渗着脓血的伤痕……如同一幅刻在绝望深渊底部的图腾,冰冷地印入他的眼底。
他微微蹙了下眉,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尖锐地刺了一下,带来一阵短暂而陌生的刺痛,但旋即又被更深沉、更习惯性的漠然覆盖。
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如恒河沙数,他管不了,也无需管。
怜悯是种奢侈,更是种负担。
他移开视线,将碗中浑浊的茶汤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喉间弥漫,却再也品不出一丝回甘。
“忆儿,走吧。”林美艳放下茶碗,站起身。
母子二人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恐惧、血腥和石灰余味的狼藉之地,沿着那条被污水浸润、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汇入长街上熙攘而麻木的人流。
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屋舍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涂抹上一层虚假的金红,试图掩盖白日里所有的腌臜与不堪。
当他们走过那个堆满烂菜叶、散发着浓重鱼腥腐臭的街角时,林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林美艳的目光更是未曾偏离分毫,仿佛那角落里蜷缩的只是一块长了霉斑的石头。
只是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忆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蜷缩的身影,扫过她脚踝上那副磨得锃亮、深陷皮肉、缠绕着她生命的沉重铁镣。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货郎的叫卖、骡马的响鼻,清晰地传入那女子空洞的耳中:
“若想要新的生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便在黄昏的时候,在城门等。”
说罢,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随着母亲那抹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涌动的人潮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奴隶女子,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
林忆的话语,如同微风吹过千年古墓,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拂动。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蒙着厚厚油灰的眸子,依旧空洞地望着面前肮脏的、粘着鱼鳞和烂菜帮子的地面,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都从未颤动一下。
没有动作,没有逃跑,只是缩在那里,如同烂泥塘里一块沉底的顽石。铁镣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感知到的真实。
而新的生活?
那不过是风中飘过的、一个陌生而遥远的铃声,连她早已枯死的意识都懒得去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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