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中西古代史学概论
一、古代中国史学概论
(一)先秦时期的史学概论
1。先秦时期史学的发展概况
先秦时期是中国史学的初步形成时期。
中国史学的源头可追寻到远古时期的传说。在文字没有产生之前,古人对历史的记忆和传播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来实现的。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后来成为人们追述早期历史的重要资料。先秦典籍保留了大量远古时期的传说。例如,《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女娲炼五色石补天,除尽凶鸟恶兽,使民得以安居;《韩非子·五蠹》记载有巢氏教人们“构木为巢”,等等。这些口头传说,或多或少都掺有一些虚构的成分,但它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远古时期人们社会生活的情况。
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殷商时期的甲骨文。甲骨文是刻在龟甲兽骨上为殷王室活动而贞卜的卜辞。甲骨卜辞一般只有十余字或数十字,有时间、地点、人物活动等历史记载因素,但尚未表现出自觉的历史意识。殷商晚期和西周时期出现的金文,尤其是西周金文,开始有了自觉的历史意识。金文是刻在青铜器上的铭辞。西周金文主要记载周王室和贵族庆赏、征伐、俘获、锡土田等活动。金文字数较甲骨文多,记事更为详细。在金文铭辞中,有的刻了“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类的话,表现出铭刻者欲将现世功业传之于后世的历史意识。[1]
上古时期的文献,除了甲骨文和金文,还有流传下来的官方文书和王朝颂诗,如《尚书》、《诗经》的《雅》和《颂》等。这些文献,有的是后人据旧说编辑而成的,如《尚书》之《虞书》和《夏书》四篇,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有的是当时的文献,但在流传过程中后人对文字作了改动,如《商书》的《甘誓》、《盘庚》等。这些文献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的历史思想,其中以《尚书》的内容最为丰富。《尚书》记载了虞、夏、商、周时代的文告和王公大臣的言行,其记事记言的方法和所表述的思想,较之金文有了很大的进步。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历史的变革对史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史学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首先,文献和史书数量大大增加。诸侯国重视修纂国史。《孟子·离娄下》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其名不同,皆为国史。《墨子·明鬼》亦引用了周、齐、宋、燕等国之《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一大批史著和文献也先后涌现。其次,出现官修与私修史书并存的局面。春秋以前的文献,皆出自官府,故有“学在官府”之说。春秋战国时期,私人修史之风逐渐兴起,《左传》、《国语》、《战国策》等皆为私人所修,与官修史书并驾齐驱。再次,史书编纂体例有了重大进步。以现存鲁国《春秋》为代表的史著,反映了编年体体例的初步形成。《左传》将编年体大大加以发展,其编年体中又蕴含纪传体的雏形,对后世正史体例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战国后期魏人编有《纪年》(《竹书纪年》,南宋后亡佚)。据此书之佚文及有关史籍所载,其记事起于夏代,迄于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并称魏襄王为“今王”。《纪年》虽不可谓通史,然已有涉猎古今的意识。据《汉书·艺文志》所载,“古史官”还编有《世本》一书(亦亡于南宋时)。根据清代学者的辑佚本,《世本》有“帝系”、“纪”、“王侯谱”、“世家”、“传”、“世篇”、“居篇”等,表现出综合多种体裁而叙述历史的特点。后世学者研究司马迁《史记》的五体,多有从《世本》中寻绎其源流者。最后,历史观念的不断丰富。金文和《尚书》等文献表现出的历史观念,至春秋战国时期大为发展,官修与私修史书的不断问世,众家叙史与议史的争鸣,大大深化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
先秦史学的发展大体沿着三条主要线索:一是史书记载的内容不断丰富;二是史书的编纂方法不断进步;三是史家的历史观念不断深化。史书内容和编纂方法的变化,源自于史家表述历史思想的需要。所以,此三者是密切相联系的。先秦史学的这一发展特点,从流传至今的《尚书》、《春秋》和《左传》三部作品的内容及其前后的继承与发展中,可以得到较为清楚的了解。
2。《尚书》
《尚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政事史料汇编,记载虞、夏、商、周时代的文告和王公大臣的言行。《尚书》流传至汉代,有了今古文之分。今文《尚书》用汉代隶书书写。古文《尚书》,据《汉书·艺文志》所载,是汉武帝末年鲁恭王刘余毁孔子宅时发现的,用先秦古文字书写。西晋“永嘉之乱”后,今文《尚书》散佚,仅存古文《尚书》。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向朝廷献上一部《孔传古文尚书》。之后,这部《尚书》逐渐取代汉代的古文《尚书》。在唐代,《孔传古文尚书》被官方正式立为《尚书》定本,一直流传至今。《孔传古文尚书》经学者们的考证,并非汉代的古文《尚书》,而是一部伪书。不过,此书58篇中存有汉代今文《尚书》28篇。此28篇今文《尚书》中,有《虞书》和《夏书》4篇,《商书》5篇,《周书》19篇。这些篇章,大体反映了《尚书》叙事的特点及其思想。
《尚书》记载史事,较之金文有很大的进步。《尚书》载事,不像金文那样仅有少数文字,而一般都有较长的篇幅。有的篇章叙事首尾相衔,内容相当详细。例如《周书》之名篇《金滕》,记周初金滕藏书、周公辅政、平定管蔡之乱、周公遭谗、成王启书而悔悟等事,全篇有始有终,尽显周初的动**政局以及周公襟怀坦**、忠于社稷而力挽狂澜的形象。关于《尚书》记事特点,自古以来就有不同的议论。《荀子·劝学》说:“《书》者,政事之纪也。”《史记·太史公自序》说:“《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书》以道事。”刘知幾《史通·载言》则认为:“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职……此则言、事有别,断可知矣。”可是考察现存今文《尚书》,其内容既有以记事为主之篇(如《金滕》等),也有以记言为主之篇(如《大诰》等)。《尚书》并存记事、记言的方法,与金文一脉相承。章学诚指出:“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2]据此,章氏认为《尚书》记事“因事命篇,本无成法”[3],其抉择去取“例不拘常”[4]。章氏的说法,比较符合早期历史文献的记载特点。
在现存《尚书》中,《周书》的篇章最多。根据《周书》的内容,可以看出,上古的历史思想至周初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周人形成了“三代相承”的观念;二是,周人对王权与天命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三是,周人提出了以史为鉴的思想。
在《夏书》和《商书》中,人们对历史变化的认识一般还限于前后两个王朝之间(如上引《汤誓》、《西伯戡黎》所述)。当然,夏人和殷人对遥远的过去并非全然没有认识。《盘庚》载盘庚语:“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盘庚指出,他迁居新都,复兴殷人高祖之德,治理殷国,体现了上帝的意志。所以,他恭敬地延续殷人的生命,使他们永久地居住在新都。不过,此类思想大体还是表现为对某些具体事情的认识上,而周人则从政权的更替中表述了对历史变化的认识,“遂构成了三代相承的系统”[5]。
周人的“三代相承”说,指出周代与夏、殷两代是先后相承而来的。《召诰》说:“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冲子嗣(按,冲子指成王)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周人认为,古代先民夏族,受到天的保佑,努力考求天道,可是已经失去了天命。殷人也曾受到天的保佑,可是也丧失了天命。现在年轻的成王继位,不要遗弃老人。老人不仅能认识古人之德(此所谓德之涵义,详下文),而且还能寻求天道。这段话有一点尤为值得重视,即周人不仅指出了三代是先后相承的,而且还指出了三代得以相承的原因,即天命之得失。在周人看来,要得到天命,就要识古人之德,行德乃寻得天道之途径。从夏、殷、周三代天命之得失与德的关系,周人认识到过去和现在的联系。
周人的“三代相承”说,不仅指出了现在和过去的联系,而且还蕴含了对现在和未来的认识。周人对三代兴亡与天命关系作出认识,目的是为了稳定周代的王权,并使之长久地延续下去。这是《尚书》周初诸诰中反反复复强调的内容。可是,对于周代未来的命运,周人并没有肯定的答案。《君奭》说:“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天将丧亡之祸降给了殷人,殷人于是失去了天命。但是,周邦接受了天命后不能说会永久地美好下去,也不能说周邦未来的命运是不美好的,因为天命是会变化的。《召诰》说:“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周王接受了天命,美好无穷无尽,忧患也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说,未来是不可以完全确定的。那么,如何认识现在和可能变化的未来的关系呢?周人同样从天命中作了解释:“惟天不畀不明厥德。”[6]上天不把天命给予不行德之人。可见,从对三代政权更替的分析中,周人意识到天命的作用;从对三代政权更替原因的分析中,周人意识到德的重要性。周人的“三代相承”说,不仅有三代乃至未来先后相续的思想,而且还有说明三代乃至未来为什么能够相续的思想。这就是通过行德而得到的天命。天命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是通过天命而联结起来的。在现存的文献中,《尚书》之《周书》最早表露出对历史发展连续性的认识。
人间王权来源于天授的思想,并不是周人创造的。殷纣王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就是将王权归于天之所授。在纣王看来,源于天授的王权是不会变化的,所以在国难将临之时,他会说出生来就“有命在天”的话。殷纣王的话,反映了殷人重鬼神的特点。《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不过,殷代也出现从人的行为来解释历史事件原因的思想。《尚书·西伯戡黎》等都表述了将天命与统治者的行为联系起来的认识,认识到天命是会变化的。至周代,这一思想有了重大发展。
首先,周人从天命、君主与民三者之间的联系说明了天命与君主的关系。周人认为,君主是天的元子,受天之命而治民。《召诰》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周之所以能代殷而立,乃皇天改其元子。然而皇天上帝改其元子是有依据的,皇天依据的是民心!“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7]“民之所欲,天必从之。”[8]天之所视所听皆来自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皇天无亲,惟德是辅。”[9]在周人看来,天意就在民心之中。君主是否行德实际上是对民而言的,君主只有行德,才能得到天命。民心成为联结天命与君主的关键点。
其次,君主行德出于自己的意志。《康诰》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周文王能明德慎罚,不敢欺侮无依无靠的小民,而且敬畏他们,更敬畏那些有声望的人,所以文王能缔造华夏地区,还扩展了原来的西边的领土。文王的努力被上帝知道了,上帝很高兴,“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10]《左传》成公二年也说:“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可见,文王行德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据文献记载,周武王继承文王之大业灭了殷后,夜不敢寐。周武王说:“未定天保,何敢寐。”[11]在周武王看来,得了天命之后还要考虑如何保有天命。这就是君主如何行德政的问题。《召诰》也记载了周公对成王说的一段话,他告诉成王:不要以为小民可用就尽量用他们,不要因小民有过失就用刑法处罚他们,王行德将会使自己伟大。君臣上下应该互相勤劳和忧虑。最后周公希望“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即王用小民的力量而保有天所授之命。在周人看来,君主是否行德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出于他对天命、民心与自己行为关系的认识。
再次,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周人认识到,君主行德得民心就可以得到天命。不过,周人的思想中似乎还存在一个矛盾:他们既然知道获得天命的途径,为什么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却没有肯定的答案呢(如上文所述)?这是因为周人从夏、殷、周三代政权的更替中,意识到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酒诰》说:“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纣之父),成王畏相。”殷之先圣王惧怕上天和小民的力量,长久地保持他们的德行,执守恭敬。从成汤一直到帝乙,没有不达成王功而又严肃省察的。可是殷纣王却以权威压迫人民,而招致人民怨恨,“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上天将丧亡的苦果降给殷,并不是有意虐待殷,而是殷人自己招来的罪过。殷之先祖敬民敬天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殷纣王弃祖上之德而被天所弃同样也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夏代的情况也是如此。“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12]夏之祖先,得到天的抚顺和慈保。可是夏桀却大肆**乐,不肯恤问百姓,不循天之道,所以“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13]。夏桀王不行德被天所弃,同样也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由此可知,周人的思想中看似矛盾的地方,实际上是不矛盾的。这就是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所以,君主需要自我的约束,不可随意行事,否则将失去天命。据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周人从天命、君主与民的关系中已经认识到并寻得天命的途径,然而还要反复地强调施行德政以得民心从而得天命。在他们看来,周之现世之王乃至后世之王,并非没有做出失民心之举的可能,并非没有随意而为政的可能,因为他们有选择自己行为的自由。
周人的天命说与三代相承说是有内在联系的。天命是三代乃至未来所具有的共同性,这种共同性使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联系成为可能。周人的天命说,表现出明显的人文思想。[14]周人相信天对人的主宰作用,但他们认为,人与天命联系的起点是在人,人信仰天是为了人而不是为了天。天命的意义最终也要落实在人的身上,落实在君主的行为及其可自由选择的意志之上。
周人提出三代相承说和天命说,是源自于现实的需要。殷周之际历史的巨变,对周人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如何稳定周王朝的政权并保持长久的统治,是周初统治者苦苦思索的问题。周人从夏、殷、周的历史变化中总结了王朝之兴替的经验教训。三代相承说与天命说,就是来源这种对历史的思考,用周人的话来说,“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15]。从夏、殷、周三代政权的更替,周人认识到夏、殷君主“不敬厥德”从而失去了天命,所以周王继承天命后,要以此为鉴,要“敬德”,才能继续夏、殷两代的功业。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尚书》屡屡提及的德,与后世所谓之德是不尽相同的。周人所谓之德常与罚并举,《康诰》说“克明德慎罚”,“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左传》成公二年引《周书》说“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显然‘德’是施以恩惠使人柔服”,也就是说以施惠来改进统治方法。[16]此种意思,也见于《左传》等文献。《左传》成公十六年说:“德以施惠,刑以正邪。”周人施惠之说,是对三代政权更替的思考,也涉及对更长时间段历史变化的思考。《无逸》说:“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君主和臣民常互相告诫,互相安顺,互相教诲,所以老百姓就不互相欺骗、互相诈惑。《无逸》还指出:“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于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周之太王、王季谦让抑畏。文王承先之德行而奉行、管理平治道路和农业之事。文王仁爱敬恭,想着怎样安保小民、怎样把恩惠施予鳏寡。他从早晨到日中更到日斜,常不得有空闲时间吃饭,故能使万民和睦。所以文王中年受命,在位五十年之久。可见,周代殷而兴是周之先王积善累德的结果。
现存28篇今文《尚书》所表述的历史思想是十分丰富的,其中三代相承说、天命说和“夏鉴”和“殷鉴”说是最重要的内容。三代相承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连续性的认识,天命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原因的认识,“夏鉴”和“殷鉴”说则表述了对历史之真与善(致用)关系的认识。尽管周人没有自觉地从理论上对这些认识作出阐述,然而他们在叙史之中已含有这些认识是有充分证据的。殷周之际是中国历史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在思想文化方面,最为深刻的变革就是周人历史观念的形成。周人的历史观念,实际上奠定了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基础。在后世不断丰富的历史观念中,所贯穿的主线也就是对历史变化过程、原因以及对史学的求真与致用关系等方面的认识。后世史家对历史思考所提出的种种问题,也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从《尚书》中寻绎其源头。
3。《春秋》
从《尚书》到《春秋》,先秦史学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发展。由于资料的缺乏,此时期史学发展的情况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据《春秋》可知《尚书》之后史学发展是连续的,《春秋》继承和发展了周人的历史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