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见了,不见了,最先变形的是一整座金字塔,古老而颓圮的石墙在风与月中变得稍稍齐整了一些,点缀苍穹的繁星把灿烂的光洒遍世界,剥去文明的外衣,把人的肉体暴露在群星的注视之下。
地面上燃起九百万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身着奇异服饰的阿兹特克人围着橙红色的篝火载歌载舞,将一把又一把粉末投入火中,火中刹那间就迸发出七彩的绚烂的光,宛如古代魔术师变的一次戏法。
他在哪儿呢?这是他要去的地方吗?不,不是这里,这不是萨姆·斯宾塞存在的年代,也不是萨姆·斯宾塞存在的地点。他是用力过猛,执念太强,以至于一下子跨越了太多的时间吗?
阿兹特克人唱着歌,口中发出可怕的神秘拗口的古怪音节,用癫狂而喜悦的目光盯着他。休·威尔比成了他们的祭品,这是另一场遥远时代的活人祭祀。他动弹不得,像落入陷阱的牛羊一样被捆缚。他抬头看天,天是阴郁而压抑的黑,天上的太阳只剩一道淡淡的光圈。
“献给太阳!”阿兹特克人高呼道。
“日食!这是日食!”他大声反驳,大力挣扎,竭力摆脱当下莫名其妙的困境。奇特的是,他竟能听懂阿兹特克人的语音,甚至他发出的声音也不自觉切入当地的语调。
阿兹特克人敲打他,让他闭嘴,同时口中发出狂热的呐喊。“献给太阳,献给神明!”为了让太阳维持运转—至少在当时的阿兹特克人看来的确是如此—人们唱着歌,跳着舞,抬起他,像扛起一只待宰的猪,一步一步走上高耸的太阳金字塔顶端。
主持祭祀的阿兹特克人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在金字塔顶端的石头墩子上,四周的人们皆用一种渴慕的眼光看着他,仿佛能作为祭品被献祭给神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他们把他按在石头墩子上,让他的手脚向下垂落伸展,以便于他的胸膛高高挺起。
当祭司举起黑曜石制成的小刀时,休·威尔比已经全然放弃抵抗,转而全心全意想象着他想存在的时间、他想去的地方、他想成为的人。可他做不到。他离不开这里,谟涅摩绪涅带来的幻觉体验对他而言仍旧陌生,像一架自行车对一个初学的孩子那般危险、复杂,以致无法掌控自如。
祭司虔诚而肃穆地注视着他,眼底深处泛起的温柔决绝好似在肯定他的牺牲。最终,在一段繁荣而深奥的祈祷之后,黑曜石小刀伴随着天边的雷霆一同落下。祭司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脏,让他那无用的躯体滚下石阶,被周围围观的人群分而食之。
他的心脏被投入火中,他的意识却升了天,化作一颗明灭不定的星。星光闪耀,富有韵律,似摩斯电码,悄然叙说着秘密。泛滥的银河汹涌流淌,夜幕中呼吸的群星如恒河沙数,被暗色的河水冲上了金色的彼岸。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干燥的沙滩上,面对着澎湃的时间海潮,竖着食指,蔚蓝色的地球像橘色的篮球一样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时空画面像赶场儿似的迫切兜转,千百万张脸飘然而来,像一堵镌刻疼痛与欢愉、悲伤与快乐、苦楚与幸福的高墙。时间的圣歌在他的耳边响起,人类之墙上的每一张面孔对他而言都清晰可见,包括眼角最细微的皱纹、眉心最不起眼的小痣。
现在,他稍微有些明白谟涅摩绪涅是如何缔造神奇的幻觉,更明白对于他的大脑而言这些成为别人的幻觉都意味着什么。幻觉意味着真实,就像所有的现象世界那样真实。现实不也是一种感官的攫取吗?在这薄薄的迷幻面纱下,人是永远都无法认识到那认识之外的,又绝对不可认识的物自体的。
所有的人类面孔都像面具,脸上的喜怒哀乐与悲恸如出一辙,仿佛人类的喜悦与伤悲、欢愉与哀愁、幸福与失落、痛苦与救赎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象征虚幻与真如的永恒对立与融合。个体的记忆和情感是一条条小溪,涓涓细流最终汇入人的集体无意识之海。
这片汪洋大海是超越时间的,这片汪洋大海也是超越空间的,这片大海超越了个体,直抵文明最深处的永恒,道出了宇宙最隐晦的奥秘。所有的人,在这混沌深处诞生,经古今社会塑造,具现化为所有不同的面孔。所有人的内在都是相同的,都是那几种自古有之的原型。我们活在一个不停循环的时间里,即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丰盈的生命如激流,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以前就存在过,以后也仍是,只是性格调料不同,思想的配方也不同,显露出来的外在就更加不同。
一个政客并不比一个针线女工更高贵,一个送货员也不比一个企业家更普通。所有的人都来自同一个人,所有的面孔都来自同一张面孔,所有的我们—尽管有不同的身姿、不同的样貌,却同样没有足够强大、足够冷漠、足够不为外物所动的自我。
是的,是的,休·威尔比心想,尽管这些面孔皆镶嵌于高高的文明之墙,可供选择,可以替代,但成为任何一个人都解决不了现实衍生的永恒困境,因为所有人都有烦忧,所有人都一样痛苦,这才是谟涅摩绪涅的真谛,这才是这种药物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逃避自我,而是为了理解自我,理解这世上压根不存在完满的他我。
他在海边盘膝而坐,人类之墙从海中升起,圣歌在他身边筑起孤独的高墙。街道上挤满了人,像披着衣物的动物。曾经,智慧尚且愚昧的时候,人围着篝火无止尽地跳舞,在歇斯底里的狂欢中将自我剖析,献祭给虚无的神明。如今,当智慧拔起摩天大楼,足迹遍布深空,神在这一时代便也死了。但人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的。人依然崇拜着存在,人崇拜人,就像人曾经崇拜神。萨姆·斯宾塞,最年轻、最富有、最强大、最具权力的男人,是世界的心神,因为人们扭扭曲曲,投出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对所见之物赋予意义,便把希望寄托于更高更有远见的个体。
“MynameisLegion,forwearemany。”Thewallofmortalssaid。(“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凡人之墙说。)
休知道是萨姆·斯宾塞在说话,萨姆·斯宾塞就在这堵墙之中,即使这堵墙也生长了一副休·威尔比或达·芬奇或歌德的面孔。
“我们梦想周游世界,这个世界难道不就在我们心中吗?”墙上的诗人诺瓦利斯说,“我们不能探知自己精神的深度。神秘的道路是指向内心的。”
休·威尔比向下走近那神圣的、谜一般不可言说的夜,又与墙上的一张张面孔擦肩而过。远处,世界静卧,荒凉而寂寞,仿佛人生之路已行至水穷之处。他人的高墙下踱步,在萨姆·斯宾塞的注视下驻足。一朵云从萨姆的吐息中飘出,如袅袅青烟,模糊了彼此的面孔。
他成了萨姆·斯宾塞,不是如今这个,而是更早之前,尚未离开太阳系的那个。他是萨姆·斯宾塞,准备离开,在出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与他的妻子相见。萨姆·斯宾塞不懂爱,不在乎爱,只在乎成就,只在乎开拓。
休·威尔比成为他的时候,莱拉正描绘着勾人的眼妆,像所有不得不目送丈夫狠心远去的妻子,在用自己最独特的方式挽留他。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查普尔特佩克山顶的皇家城堡让他如此熟悉,因为那并非他第一次去往那里。在他抵达那之前,早在20年前,他就以萨姆·斯宾塞的身份去过。
莱拉抚摸着他的脸庞,充满眷恋地说,“萨姆,如孩子般天真、如鲜花般生长的世人才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带着某种对未知的惶惑。“但你不是萨姆,我的萨姆从不这样爱我。你是谁?”
休摇了摇头,深深的悲哀掠过心弦。“我的确爱你,”他说,“但我的确不是你的萨姆。”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尽管不指望对方相信,但他还是执意告诉她真相。“我的确爱你,但我在某些方面,也的确和萨姆一样不懂爱。”他温柔地说,“也许你并不爱我,也许你只是寂寞,也许你在将来只是把我当成萨姆的替代品,但我仍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爱。”
出乎意料,莱拉相信了。“你是为我牺牲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抗拒,“你是为了我,才去阻止萨姆?”
“不,不止是。”他小声说,“我不知道我的行动有何动机,我的抉择全无意义。莱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我是孤立无援的,很久以来都独自飘**,但我不想被拯救,痛苦让我活着,所有想拯救我的人都被我隔离,所以实际上是我自己将自己隔离。你理解我,陪我一起下地狱,也许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为了缓解你的孤独,我做了些什么?”莱拉依偎在他的胸口,像疲倦的猫儿。
“未来某一天晚上,你来找我,说自己突然感到一阵寂寞。”休·威尔比说,“让你进屋也许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因为你对我说了一番话。”
“我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