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炕上的哥们儿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的一个夜晚,坐落在西边双河大冈上的团属面粉加工厂里突然腾起了一团火焰,紧接着,在强劲的北风呼啸中,加工厂变成了一片火海。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出事了!
救火的呼喊声迅速传遍了团部附近的几个单位,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抄起一切能救火的家什,纷纷向加工厂扑来。
寒风凛冽,火光冲天,在猛烈的大火中,人们竭尽全力,从井中,从江边运过水来,泼进熊熊的烈焰中。
火光照亮了黑龙江边,照亮了双河大冈,烧红了半边天空!
在熊熊的烈火中,全团各连队几乎同时接到了前去灭火的命令。很快,汽车、马车和油特(油特:一种大型胶轮拖拉机。)载着一支支救火的队伍,一窝蜂地向团部赶去。
“咣咣咣……”
急促的钟声将十连的人们惊醒。钟声激**着每一个人的心胸,人们纷纷涌向连队中心那块小篮球场。是苏联特务越境,或是发现了敌人联络的信号弹?要不然又是在搞军事演习?下乡两个来月了,总是这么紧紧张张的,让人睡不好觉。
庄明甫显得特别紧张,“刚才接到命令,团部面粉加工厂被烧,要我们连赶快前去救火。同志们,这是阶级斗争的重大体现,也是考验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的时刻,出发!”
可不是,站在篮球场上就能望见西北边那在夜空中闪亮的火光。那火光一闪闪的,真揪人心。
随着庄明甫的口令,队伍立刻就上了路。
十连没有汽车,也没有油特,甚至连马车也没有来得及套上,全连的人就用双腿奔上了公路,向着双河大冈没命地奔去!
队伍很快就跑散了。
“加油哇!”
“后面的人赶快跟上!”
前面不断传来焦急的呼唤。
可是,大冬天的,人们身上都是大棉袄大棉裤的,谁又跑得动?
于是,有人脱下了棉衣,甩在了路边;有人掀掉了皮帽子,扔到了地上;有人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可还在不停地呼喊着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所有的人仍在不停地奔跑着,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火!
有的人落后了,有的人开始在走,有的人走都走不动了,只好歪倒在路边,悲切地望着大冈上的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失声痛哭起来……那毕竟是三十多里地的路程啊!
跑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三十几个,十几个……当十连的救火队伍终于奔跑到双河团部的时候,队伍中只剩下了六个人!
而在他们面前,却是一片烧焦的废墟和沉默的人群。
独立一团的人们开始吃上了牛屎般黑的粗面馒头,这光景虽然不长,但人们的心情却和那黑面馒头一样沉重。
有人烧掉了供全团人员吃饭的家当,这无疑是阶级斗争的重大动向。除了加工厂当日的值班人员统统被隔离审查外,全团各连队也纷纷成立了专案组。找线索,挖根子,清查阶级队伍,几乎每一个人都要交代自己的行踪,并要找保交证。为了配合这次大规模的清查,团部还在二营营部所在地的后边建起了一个看守所,各连队清查出来的重点怀疑对象和有重大问题的阶级异己分子统统被送往那里。
十连是全团版图上最靠后的一个连队,而在全团阶级斗争的这块大棋盘上,它也是个最不起眼的卒子,在全团阶级斗争的风声最为紧张的这段日子里,这里却似乎静得出奇。
当然,十连的领导也根据上级的指令,成立了专案组,也查了线索,挖了根子,也开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但是,这一系列的举动就像是水面上被风吹过的波纹,很快就平静下去了。尤其是那窝刚来不久的青年们,反响更是微弱,他们似乎很沉闷。
渐渐地,团里也就有了传言:“十连的风气不正。”
来兵团才个把月,毕国文就觉得生活乏味儿了,每天除了干各种农杂活儿外,就是天天读(天天读:“文革”中的一种形式,每天早班前读一小时马列、毛选。),学马列主义学毛泽东思想学毛泽东选集,要不就是抓阶级斗争反修防修闹备战,弄得人紧紧张张的,真没意思!小伙子年过二十三,心中似箭穿,爱神丘比特的神箭一支支地往他心窝里射,让人六神不安。高三毕业有文采,可这又和兵团战士新型农民的生活有何相干?毕国文觉得应该让自己的生活浪漫点,年青人么,就该**罗曼蒂克些才有味儿。不过,这种事可不能公开,有悖于形势,弄不好叫人给捅到连里去,不扣你顶“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帽子,不开你的批斗会才怪!那个大兵出身的副指导员吕全不就三番五次地在大会上讲“知识青年兵团战士不到二十八岁不准谈恋爱”嘛!妈吔,二十八才让谈恋爱,谈上个两三年再结婚,胡子都一大把啦!毕国文可不愿意理睬那一套,生活的乐趣嘛,谁要你来管!于是,他那双常眯着的近视眼便开始了神秘的有目标的搜索。
据初步侦察,连里漂亮的女知青是有,当地老职工家中漂亮的姑娘也有,不过,毕国文可不喜欢那种蹦蹦跳跳好得瑟的姑娘,土气的妞儿也看不上眼,他喜欢的是那种具有贵族小姐风度有高雅气质的姑娘。可遗憾的是,眼下是艰苦的边疆农村生活,这标准就要降低一点喽!
当然,遗憾归遗憾,毕国文可一点也没有放松他的努力。
于文革头脑中的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政治目光也十分敏锐,他立刻就与毕国文划清了界线,在意识形态上把他划入到了小资产阶级的范畴里边去,并在日常生活与工作中对他不屑一睬。
于文革表现得十分积极,他也是那天团面粉加工厂着火时十连少数几个一直坚持跑到双河大冈团部中的一个,虽没有亲身参与救火,但他仍为自己的勇气感到自豪。他大眼没瞧上那个书生气十足的有着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家伙。
于文革在来兵团的头一个月里就患了鼻炎,并且很有些严重。但是他为了表现自己的坚强意志,就没有去治,自己随意吃了点药片挺着。可时间一长,也就落下了病根。此病呼吸沉重,鼻孔常常堵塞,尤其在睡觉时分,常呼声如雷。知青大炕上有这么一位“雷公”,一屋子人就甭想睡个好觉。虽说时间长了大家也容忍住了,但仍不免令人心烦。尤其那陈军极为不满,常常呲儿他:“你他妈的去治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