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印象派——光与色的诗
到19世纪60年代,现实主义在向更逼真的道路上走得足够远以后,就出现了自然主义。在绘画领域则出现了新的思潮,自然主义作家左拉把这种新思潮叫做自然主义,并竭力鼓励和维护这种思潮。但这个思潮的核心人物后来却不接受这个封号,而是接受了他们的对手给的一个带有侮辱性意味的称呼:印象主义。
印象主义绘画是由一批真正的艺术革命者展开的运动,是一批现代艺术的探险者所形成的。他们首先都是被学院派控制的官方沙龙展览的“落选者”。18世纪以后,西方的绘画形成了沙龙年展方式,以向市场推介艺术作品。不过这种沙龙仍然主要是由官方和学院派操纵的。由于官方沙龙不接受这些艺术的探险者,他们就走自己的路,从沙龙的道路之外杀出了一条生路,走自由艺术家同人联合的道路,来发展他们的艺术。这条路在当时是一条艰苦的路,由于沙龙不接受他们,作为生活来源的市场也就不接受他们,他们的画卖不出去,也就在生活上难以维持。但这批画家还是以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忍受不被理解和长期被压制的困苦,最终突破了传统和社会偏见的压力,走出了自己开创的路,为艺术开辟出了新的阶段。
当一个时代出现了一批殉道式的精英人物,他们为某个目标不懈努力,并准备为此忍受任何误解、屈辱,甚至准备献出生命时,那就意味着一个伟大的时代变革的到来。
印象派画家的变革主要是吸收了当时科学领域对光和色的研究成果,谢弗曼的光谱理论当时给艺术家的影响最大。印象主义者就吸收这种光谱和色谱理论,把它纳入审美的事业。这是艺术与科学结合的又一经典范例。
印象派最初的口号是“更加真切地逼近自然”,以反对古典的和学院派的虚伪之美。现在,他们把科学的光谱和色谱理论结合起来,用“对光和色的效果的实验”来更真切地逼近自然。这是印象派绘画的精髓。
为了对光和色的效果进行实验,印象主义者把画架从画室搬到了露天,以便对自然光——日光下的事物进行精确观察。过去,西方的画家们先是在野外进行写生,然后回到画室对写生题旨进行再创造,这时他们所处的环境是室内光,这就大大影响了画面上的光的亮度。由于室内光没有户外光那么强烈,室内画架上画的光和色都比较暗淡,画家们也因此改变了对色的调配感觉。这使画面看上去总是灰蒙蒙的。虽然从18世纪末开始,一些画家就有在户外画油彩写生稿的,把户外光条件下的事物记录下来,以便在室内完成它们。也有画家如柯罗就完成过小幅的户外光作品并展出过,但却没有把它作为一种制度。印象派画家对此极为不满,他们主张应该按照自然光条件下的真实事物来描绘。于是,他们把画架搬到户外,在日光下,面对事物直接完成作品,就像写生画那样完成油画作品。
这虽然只是绘画环境的改变,但它真正隐藏着巨大变革的力量。
大家知道,自然事物中,光的变化速度是最快的。谁能追上光的速度并描绘事物呢?印象主义者就想做这样的人。不过,自然光的变化速度却迫使这些追赶者们只能捕捉到自然光的瞬间印象,以为这种瞬间印象的事物才是真实的。正是这种对“自然光下的事物的纯真印象”的追求,使印象派成为印象主义者。
为了追求自然光下的事物,印象派彻底改变了西方油画的调色板的面貌。过去的调色板上的颜色多为混合色,或者用纯色经过调和之后,再涂在画布上。现在,印象派在他们的调色板上只使用光谱分析中的几个纯色,如纯黄、蓝和红等,诸如黑色、灰色等调和色被从调色板上驱逐了出去。这使他们的调色板非常艳丽绚烂。他们对这些纯色在调色板上根本不进行混合,而是直接用纯色颜料作画。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提前在调色板上就把颜色混合起来,而是用纯色作画,让观看者在观看时将它们在视觉中结合起来。这不仅使他们作品的画面绚丽缤纷,也使观看者充分接受到纯色的明亮和单纯的刺激。
印象派分前期和后期。前印象派的代表人物是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雷诺阿;后印象派的代表人物则是修拉、西斯莱、凡·高、高更和塞尚。
让我们现在就来看看前印象派作品绚烂的诗情画意。
1863年,一批年轻人参加年度沙龙展的画作被拒绝,这批不服输的青年就组织了一个“落选者作品展”,与沙龙对抗。在这次展出中就有引起一片哗然的《草地上的午餐》。该画由于有一个女士**地坐在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中间而惊世骇俗。
这批“落选者”在第一次联合之后,就经常在葛布瓦咖啡馆聚会,交换他们自己对艺术的看法。咖啡馆成了艺术革命的策源地。这是一个新的动向。
最先进行户外光作画实验的是毕沙罗和摩里索,他们的实验最早是在1864年。
克罗德·莫奈(1840—1926)就曾受到他们的很大启发,并很快成为此种实验之最锐进者,也是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最执著的一位探索者。在这方面,莫奈表现出了科学实验家的狂热和探险精神,这使他很快成为这批人的领袖。1866年,当他画《花园里的女人们》时,他让模特儿完全待在露天里,这些模特儿中间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为支持他的“科学实验”,忍受着酷热的阳光照射。为了画这幅户外光的实验作品,莫奈还在花园中挖了一个大壕沟,以便自己站在里面观察光线的变化。当时,现实主义大师库尔贝对莫奈的大胆实验非常感兴趣,每天都到莫奈那里看实验的进展。有一天,库尔贝发现莫奈整天都不画画,就问他为什么不画,莫奈说今天天气不好。库尔贝就说:“那你可以在室内完成一些部分。”莫奈回答说:“我在等待太阳。”在莫奈的实验精神中,有着这样的一种执著:只有整个画都是在同样的光线下完成,才能获得真实完整的统一效果。
这批探险者在经历了多次被沙龙拒绝的滋味后,决计不再送作品给沙龙,而是自己组织起来,办自己的画展。这个画展在1874年得以实现。参加这次展出的人约有20多位。他们构成了前印象派的主要队伍。如使印象主义得名的《印象·日出》(1872年),就是莫奈这次展出的杰出作品之一。
图2-48《格伦努叶》
图2-49《格伦努叶》
1869年是印象派实验的关键时刻。这一年莫奈和雷诺阿一起画了《格伦努叶的浴者》,准备送沙龙展出。格伦努叶是巴黎塞纳河畔的一个著名的娱乐场所,是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带情人幽会的地方。这里有两幅画是莫奈和雷诺阿分别画的《格伦努叶》(图2-48、图2-49)。我们可以通过比较两幅画,来了解他们当时的努力和各自的风格。显然,两幅画都画了只有一棵树的小岛,岛上的穿着华贵的上流人士,小岛前的几条船和游船上的人们。但雷诺阿的画面笔触轻柔,画面中纯白色、纯蓝和绿色组织成了一个绚丽的调子,只有少许的橘红色点缀其间。水的波纹在白色光斑中**漾着。莫奈的画面则笔触厚重,色调是由绿、纯蓝构成,点缀的则是白色和深蓝,水的波纹是用断裂的笔触画出的,所以显得比较豪放雄浑。但他们两人都不关心细节,也不对事物进行任何精细、逼真的描绘,他们显然是有意忽略细节而主要表现阳光下事物所形成的色调。阳光下事物所形成的光与色的调子,是他们画面的题旨。你在画面中根本区分不出前景、中景和远景,仿佛透视关系也在画面中不太重要了。
大家看到这两幅画,就会立刻发现,画面中的色彩和技巧,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绘画。它色彩绚烂缤纷,画面充满的是没有调和的纯色,似乎完全打破了以往绘画的配色和构图规则。这就是印象派给我们的色彩的诗。
图2-50《有桥的花园》
为了追求“光的效果”,印象派画家们不得不与光线赛跑。这在莫奈那里是非常有趣的。从1870年开始,他的画就越来越由绚烂的光和色构成,被画的对象却越来越朦胧,越来越看不清楚。
1891年,他展出了15幅表现白天不同时间中的《干草堆》的油画,莫奈本人认为,他的这组油画达到了印象主义的顶峰。他最先是设想画两幅干草堆的油画,一幅表现晴天的,一幅表现阴天的,这样可以展现同一题材在不同光线下的效果。但当他画这同一堆干草时,却发现即使是在同样的天气条件下,它也在不同时间发生改变。于是他决定用一系列画幅来表现一系列的不同光线效果,每一幅只表现一种特殊的效果。当一幅画的光线发生了变化,他就转向下一幅画。他认为这样才能抓住“瞬间”的感觉,并表现自然的某一方面的真实。《干草堆》的系列画真可谓达到了对光线的敏锐捕捉。莫奈还以同样的实验态度,画了白杨树、卢昂教堂、巴黎火车站,以及他自己家花园里的睡莲等。这些实验画由于莫奈的天才和敏锐的感觉,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图2-50是莫奈的《有桥的花园》中的一幅,画于1899年。在这幅画中,大家可以看到画面中跳动的色彩与闪烁的光的融合以及莫奈着色时非常具有个性的笔触。整个画面成了光和色所形成的整体,画面里的所有东西都变得轻盈、飘逸。
但无论是他画的卢昂教堂,还是睡莲以及干草堆,都显示了他对“光的效果”的追求。他的目标是对光的效果进行准确的、有规律的观察和表现,但他却丧失了一个画家“看”事物时的自主性,失去了事物形象的确定性和稳定性,稳定的物象被光的变化的偶然性和瞬间变化所淹没,而这种物象的稳定性和确定性曾经是绘画作为空间艺术的基础。他倾全部精力于光的效果,所以就让物象消失在自然光的效果中。所以,他捕捉到的是效果,失去的是实实在在的形体。
莫奈直到去世的前一年,还坚守着他的初衷:“面对稍纵即逝的效果时,把我的印象描绘出来。”在他的不懈努力中,他的画越来越变成主观印象的世界,他的努力也就变得不再是按照光效果的规律来描述世界,而是怎样科学地描绘自己的印象世界。这就是说,他的画面完全变成一个主观的印象世界。
前期印象派中,还有两个重要的人物,爱德加·德加(1841—1917)和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他们两位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景象特别迷恋,他们的绘画题材多为歌剧院、咖啡屋、娱乐场所、街景等。德加迷恋于舞女、洗衣店女工和沐浴的**等。他的笔触冷静,虽然他的画面也同其他印象派作品一样绚丽缤纷,尤其是用光效应的方法来捕捉舞女的翩翩舞姿和轻盈的身体动作,更显轻盈曼妙,却毫无情欲的**。
雷诺阿是与莫奈走得最近的人,他喜欢描绘繁华的街景、歌剧院以及包厢中的情景,这使他的画深具现代性。雷诺阿的色彩更为绚烂,笔触也更为轻快,这使他的画面像是由跳动的光斑组成的,温暖、轻盈得像一堆透明的羽毛。
图2-51《面包房露天舞场》
让我们来看雷诺阿著名的巨幅画《面包房露天舞场》(1876年)(图2-51),这个露天舞场是巴黎当时著名的夜生活娱乐场所,那里聚集着各色人等,展现了现代都市娱乐场所的最基本面貌。这正是吸引雷诺阿的地方。为了画这幅作品,雷诺阿的许多朋友来给他做模特儿,并扮演舞者。这众多的人物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观看的观看,气氛喧闹而纷乱。在雷诺阿的笔下,众多的人物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画面组织上的任何问题,而这么多的人物在古典绘画中肯定是一个大问题。然而,他对光和色的效果的敏锐捕捉,使他能够轻易地让画面繁杂而不紊乱,整个画面在光的效果和色的协调中,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前印象派对光效果的追求,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方面,由于他们追求事物在光线下的效果,使他们的画面变得闪动和飘忽不定,他们画的其实就是光线下的事物在他们的主观视觉中的效果,并不是逼真地看世界,而是更主观地看世界——世界变成了视觉中的印象。事物的实实在在的形体模糊了,实体变成了一团光和色的组合,事物的形体也就变成了完全不稳定的、恍惚飘动的印象。另一方面,把注意力集中在光和色的效果上,使印象派最终把光和色从事物中分离了出来。科学的色谱分析表明,物体本无所谓色,物体只有在折射光的情况下,才会显示出我们视觉中的颜色。所以,色是与光紧密关联的。这样,在对“光和色的效果”的追随中,印象派的顶峰时期,就将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形体抛弃不顾了,只画物体所折射的光和色的视觉印象和效果。这就是为什么在印象派的画作中,一切都变得那么通体透亮、那么空灵的原因。
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做实验。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时候,你可以长久地盯着某个事物看,只注意事物的光和色,你就会发现,事物的体形很快地就在你的视觉中“熔化”为一团燃烧的“光效果”和色的跃动。那时,你就会发现事物无所谓形体,也无所谓实在性。这样,你就真的会发现印象派的秘密。
后印象派主要是基于对前印象派画面飘忽不定、失去事物体形的不满而产生的。前印象派的许多人物,除莫奈外,最后都对自己的道路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画了。尤其是许多人对画面变得如此模糊、如此不稳定深感不安,在极端的光和色的效果的画面中,唯一被描绘的只有光斑和色斑,物体本身却**然无存了。这还是绘画吗?
于是,一批人开始反抗前印象派的画法。但他们的反抗并不是再重新回到对事物的描绘,而是用被前印象派解放和独立出来的色来进行构图的重组。
乔治·修拉(1859—1891)首先迈出了这一步。他曾在美术学院受过严格训练,崇拜伦勃朗和戈雅。后来又非常自觉地进行古典素描研究,并力图揭示出古典素描的严格理性系统。这种研究使他成为素描大家,为他后来的创新奠定了牢固基础。
与此同时,修拉还思考颜色问题,他深入探究当时的科学色谱理论,阅读过大量这类科学论文。修拉具有天生的科学气质,这使他自觉地将他对素描的理性系统的理解与色谱结合了起来,探究一种将色与用笔的系统化、方法化以及对分析后的色进行组合的道路。
他在1880年就开始进行一些小幅画的实验。此间,他认识了西涅克和毕沙罗等印象派成员,他们一起探讨色彩理论,一起进行绘画的新实验。1886年,印象派同仁最后一次举行展览,修拉展出了他著名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图2-52)。
图2-52《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