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现在知道你们的团长是谁的父亲吗?”任月芬轻轻地问。
“知道啊,副总理的父亲。电视里经常看得到,就像我们团长一样,又精干,又能干。”梁志成一边说,一边爽朗地笑了起来。
“副总理说了,父亲最后的遗愿,就是要找到您,副总理特别嘱咐让我说给您,他们一家人永远感谢您,永远也不会忘了您。还说,如果您有什么要说的,就给我说一声,我一定把话带回去。”
“谢谢,谢谢啦,秘书长,有副总理这句话,我和老伴死而无憾啊。”老人家此时十分激动,眼圈红了起来,“想想当年我们的团长,他观察敌情,带头守在最前面,就和我一起趴在战壕里。几发炮弹过来,战士倒下一大片。大家都清楚,即使我们的阵地被发现了,牺牲了,也只能一动不动。因为日本鬼子的枪能打一千米,我们的枪最多只能打三百米。超过三百米,鬼子就是站在那里我们也打不着。团长的警卫员,当
时被炸掉了一只胳膊,我们眼看着他悄悄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吧,那个警卫员是我们师政委唯一的儿子,后来政委也在前线牺牲了。”夏雨菲的姥姥这时插话说道。
“那时候的战士,没有一个怕死的。”老将军继续动情地说道,“那次伏击战,团长也是杀红了眼,那么多战士牺牲在他眼前,能不死拼吗?等到鬼子进了伏击圈,他大喊了一声率先冲出战壕,朝着鬼子就是几枪猛射,至少干倒了两个鬼子。只是那次战斗太激烈了,身旁的战士一片一片地倒下来,没有几分钟,我们的一个排就全打光了。团长没冲出多远也让鬼子的机枪给打中了,他晃了晃,腰部立刻渗出一大片血来。我喊了一声团长,趁势一扭身背起团长就跑。连长当时回头吼了我一声,一定要把团长背回去,要是出了什么事,回去就毙了你!”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梁志成将军的叙说,谁也没想到当年的战场是这么个样子。跟现在电影电视里的战斗场面完全不同,居然会这么惨烈,惨烈到无法想象。
“我一转身背着团长就往营地里跑,团长身上的血不断地往下流,把我整条裤子都浸透了。说实话,我当时也觉得团长恐怕是不行了,但当时我就一个心愿,团长就是牺牲了,我也要把他背回去。半路上团长醒了一次,让我放下他,去救别的战士。还对我说他写了一封遗书在左边的裤兜里,回去后一定把信取出来,交给团政委,让我对政委说一声,请他一定交给团长家里。当我回到营地时,大家都以为团长已经牺牲了。我想到团长对我说的话,就从团长的裤兜里把那封遗书掏了出来。遗书已被团长身上的血浸成了一团,根本都撕不开了,我止不住呜呜大哭。我们团长真是命大,听说一个星期后才醒了过来。”
说到这里,老人家虽然笑着,但却用手背在脸上擦了一把。老伴顺手给了他一张纸巾,被他轻轻推开了。
“人老了,泪点就低啦,想到以前的那些事,特别容易伤感心酸。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性情刚烈着哪,天塌下来都不皱眉头。”夏雨菲的姥姥有意想让话题轻松起来。
“那后来呢?”任月芬追问道。
“做完手术那天,我们就分开了。前线缺人,我又被任命为副连
长,便跟着部队调到了另外一个根据地,从此跟团长分别。一直等过去好几个月了,才听说团长被调到南边去了。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老团长,哪能想到这一分别就是一辈子啊。‘文革’时,老团长曾托人捎话,让我关心一下他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在我们那里下乡插队。我马上就找到了他们,给他俩安排了工作,团长的后代就是共和国的后代,我们能不关心吗?只是真的没想到老团长去世的时候,还在惦记着这件事。早知道这样,那些年就是再难,也要想办法见到老团长。”梁志成将军说到这里,再次感慨起来。
“老团长受伤以后,您和老团长就一直再没见过面?”任月芬惊讶地问道,“新中国成立以后也一直没有再见过?”
“说起来都是遗憾,每一次联系上马上就能见面时,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给耽搁了。那时候干部少,忙得没白没黑。再后来,来了‘文革’……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一下子都老了。老团长在‘五七干校’的时候,我所在的部队被调到一线维护社会稳定,复工复产闹革命。就这么一再错过,再也没能见到老团长……”
“老人家,副总理也是这么说的,说您当时还专门让梁宏玉老师给副总理姐弟俩送去了很多生活用品,那时候副总理刚插队回来,到工厂报到上班,宿舍里什么都没有。真的是及时雨啊,副总理父亲那会儿还在‘五七干校’。他听说后,十分激动,说您救了他们两代人。所以他去世的时候,一再嘱咐,一定要找到您。”任月芬再次说到她这次的来意,“老人家,您真的没有什么要给副总理说的吗?”
“有啊,有啊,秘书长。”说到这里,梁志成一边说着,一边在茶几上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了开来,“几十年了,一直想当面把这个交还给老团长,但一直没有如愿。你这次来了,就由你交给副总理吧。”
小盒子里,放着一个发黑发皱的纸团儿。打开了,也就是巴掌大小,上面还印着几行日本字。看了半天,才明白这原来是一个过去的日本烟盒,在烟盒的背面写着几行字,就是老团长当年写下的那份遗书。
几个人都被震撼了,几十年了,这份遗书梁志成将军居然还保存着!
颜色发黑,因为那是干涸了的血迹。
纸片皱成一团,是因为曾被鲜血浸透。
遗书二百来字,大部分都看不清了,但意思还看得出来—
“……父母亲大人,也许这是儿子最后……你们的一封信了……岭上的战斗将会非常激烈……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部队,我们缺少……弹药……斗志高昂,我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不能不打,鬼子计划包围中央机关,决不后退……殊死战斗……妻子怀孕了,她现在……非常……我唯一的遗愿……找到她,请……孩子养大成人……这也是儿对父母……如果……不孝……父母大人原谅……”
一封残缺的遗书,把现场所有的人都看得血脉偾张,震撼不已。
现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任月芬对梁志成十分敬重地说:“老人家,真的感谢您啊,能把这封信保存了这么久。我回去后,一定申请把这封遗书呈送给国家军事博物馆,争取让更多的人看到这封血染的遗书。”
老人点点头,说:“秘书长啊,你说让我给副总理说点什么,我昨天晚上整整想了一夜,其实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咱们这个国家,走过了多少坎坷,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我们一定不能忘本,不能让我们的干部做官当老爷。过去我们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因为老百姓觉得只有共产党才是天下穷人的引路人,才能找到一条活路。牺牲了那么多人,终于解放了,翻身了,老百姓总算有希望了。解放至今,老百姓的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但同那些有权有势的官老爷和为富不仁的老板相比,谁过的日子更好?到山里再去看看,那里的老百姓比过去到底好了多少?看看那些作威作福的人都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老百姓又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我们的一些政府部门成天夸海口,解决了十几亿人口的温饱,老百姓能吃饱饭了,孩子能上学了,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吗?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不也是这个目标吗?去山区老区那些村子里,看看那些孤寡老人,看看那些留守儿童,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们当初都是支援前线的兄弟姐妹的后代啊。好多人看不起病,上不了学,住着几十年前的土墙房子。如果哪个不认账,我就带他去看看!如果当初的老百姓知道这就是他们将来要过的日子,还会跟着我们闹革命?还会把儿子送给我们上前线?那
些战士还会那样不怕流血牺牲,在枪林弹雨里跟着我们往前冲吗?还会有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吗?还会写下遗书上战场吗?我这一辈子在部队工作,退下来了,才知道现在当个兵,还得送礼送钱走后门,这样的队伍,将来能打仗吗?以前在部队里当师长军长,什么都听不到。退下来了,才知道了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在老百姓眼里,有多少领导不是高高在上?有多少领导能听到看到下面真实的情况?”
“好啦好啦,中央哪能不知道这些情况啊?不都正在改正吗!”老太太在一旁插话劝了起来,对大家笑笑说,“他呀,什么时候也是这么个脾气。”
梁志成好像已经把话挑开了,忍不住地继续说道:“我这个外孙女夏雨菲,你们都说她不错,咱自家的孩子咱自己知道,从小就让她和普普通通的孩子们在一起,家里的什么事情都没告诉过她。我们要求严,夏雨菲这孩子也争气,从小就是好学生,勤奋好学,什么都能拿第一。大学毕业了,父亲去世早,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处理。上班后,工作上年年是优秀。工作不久她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但很久都没人理她,后来她才听别人说,你想入党,不给人家点好处就能入了?我听了,就坚决不让她入了。我们执政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一年,他们单位按中组部的要求,要重点培养那些获得博士学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人,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不是我夸她,我们家夏雨菲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社会,口碑都不是一般的好。在单位,经过大家推荐,不久后她就被提拔为副处长。刚任命不久,一个分管领导就**裸地对她说,我都把你提拔成副处长了,你就不表示表示?甚至还动手动脚。这下可把她气坏了,当即回来坚决不干了。好久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气啊,要不是老伴挡着我,我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要是放在当初当兵那会儿,我提起枪就崩了他!”
老人家满脸赤红,青筋暴起,越说越气,要不是老伴和梁宏玉教授劝了好几次,那憋了一肚子的冲天怒火肯定会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