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让杨鹏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学校选择安排的学生宿舍,居然是在一个养鸡场!
实话实说,这些孩子的居住条件还不如一群鸡!
养一只下蛋的鸡,每月的饲料钱、青菜钱、防疫费,包括其他费用也得几十元。而像刘蓉蓉这样的一个初中学生,每月的生活费也只有几十元钱!
这个瘦瘦的、黑黑的农村女孩,在这样一所学校,在这样的学习和生活条件下,从来没有吃过炒菜,一日三餐,都是家里的干粮就咸菜,最奢侈的饭食居然是中午的一碗面条!
杨鹏还没有看到学校食堂的米汤和面条是一种什么样子,但他明白,两块钱一碗的面条,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他在宿舍里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这些孩子的各种各样的干粮,都是一些黑乎乎的馒头和杂面饼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那里面可能就是他们平时必不可少的菜肴了。
会发霉吗?当然会,在宿舍这样高的温度下,馒头用不了三天就会发霉长毛,而那些杂面饼子也绝对保存不了一个星期。
杨鹏有这样的切身体验,他小时候上初中高中时,也有相同的遭遇,但今天的场景,比他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这样的场景,杨鹏突然想起了一部报告文学里的一句话:“……山里的孩子和老百姓连玉米粥都吃不饱,可城里人却在研究营养结构问题。这太不公平了……”
这句话,给杨鹏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城里人的家长、孩子和专家们在电视中大谈特谈营养过剩这一重大社会问题时,而像五阳山区这里的孩子们还在为填饱肚子而苦苦挣扎……
那位军旅作家名叫黄传会,相信身为将军的他不会说假话。
这句话让杨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之所以感同身受,重要的一点,因为杨鹏的老家还在农村。尽管他如今已经是副省长,但大多数的亲戚朋友包括发小和小时候的同学,基
本上都还生活在农村和山区。他们每天有意无意之间,提供给他的各种来自社会底层的信息,让他对那些虚假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有着一种天然的防御能力。
特别是这些年由于手机的普及,短信、微博、微信接连出现,它们所携带的各种功能也让各种信息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这些信息尽管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属于自己亲戚和知己圈子里展示的社会现实和人物故事,杨鹏还是有所感悟,并能保持着最基本的辨别能力。
尤其是这些年,每逢节假日,杨鹏回到老家,当结束了各种访客和本地官员的应酬,一家人围在一起的时候,村里乡里七七八八的故事和传闻,不知不觉让他从社会的高层,顷刻间就直接进入到生活的底层。
从养鸡、养猪、养牛、养羊、挖煤、烧砖,一直到吃水、用电、路灯安装、垃圾处理、红白喜事、建房务工,再到种子肥料、退耕还林、医保社保、农业机械化……这些最真切最真实的感受和变化,都会让他看到虽然缓慢,却又顽强不止的时代进步。而每一次的变化都会带来新的矛盾、冲突和问题,都会带来基层农村老百姓不同时期不同的喜怒哀乐和新的精神诉求与物质需求。
一个领导干部,如果缺失这种真切的感受,缺失这种对社会变化的敏感,整天空浮在上面,不接地气,浅尝辄止,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尊泥菩萨,空心皮囊,整天满口阿弥陀佛,其实纯粹就是个虚架子空壳子,什么事情也不会做,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今天一天的考察调研,让杨鹏感到震撼而又庆幸和宽慰,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暗中护佑自己,是任月芬,还是省长、书记?当然最应该感念的还是总理。如果没有总理要下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至少现在不会发生。这些年来,杨鹏对老百姓生活的熟悉了解,以及从来也没有远离社会底层的那些真实感受,让他莅临现场、直面现实的时候,既没有生疏感,也没有剥离感,更没有那种厌倦的敷衍和应付。
也许,正因为保有了这些敏感性和来自生活底层、感同身受的生活阅历,才会让他具有不断适应、不断调整的社会认知能力,才让他一进入生活现实,就能够随时发现问题,看到症结,至少不会让他轻易受骗。
今天他所有的发现和提问,几乎都是即兴的,随性的,就像刘蓉蓉,一看到这个女孩子,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拳拳爱意,怜悯之心,一是知识的馈赠,二是生活的积累,三是人性的感悟,四是切身的体验。
也许是事态极为严重的缘故,也可能是副市长刘绍敏打了电话,杨鹏副省长等人还没看完整个学生住宿区,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赶了过来。没过多久,分管的副县长以及县教育局局长也都急匆匆地到了现场。
县长、县委书记都非常年轻。县长马三韦,三十多岁;县委书记陈宇刚,四十左右。
也许他们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这里的情况,也一样被现场的景象惊呆了。
杨鹏见了他们,没等寒暄,便直接问:“这个地方以前是干什么的?”
“这个地方以前是养殖场,主要是养鸡,也养过奶牛。”马县长如实回答。
“那为什么会被改做学生宿舍?”杨鹏问。
“……这个,没有人给我汇报过,我还不太清楚。”马县长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又说,“过了春节,大家都在筹备县委换届,五月份县委换届,老书记调走,新书记刚来,还没有关注到这里的问题。”
县委书记陈宇刚则表示,他确实刚调过来不久,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同样没有人给他汇报过这里的情况,对此他表示这并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确实不知道。他表示这个情况的严重性,让他感到十分震惊。这完全是县委的失职,对此一定要严肃调查处理。
分管的副县长则说:“这个地方我来过一次,当时粉刷得很干净,也觉得很宽敞,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么挤,这么脏乱差。不只是大意了,而是严重的失职渎职,确实是我的责任,书记、县长都在这里,我会接受县委县政府的任何处分。”
县教育局局长名叫高荣贵,是一个老局长,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不过杨鹏看得出来,这件事他应该清楚是什么原因,之所以什么也不说,是因为他清楚现在什么也不能说。
杨鹏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自己对这里的情况也同样一无所知,不仅没有发言权,也没有任何处理权,而且说什么也没用。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刘市长在这里,省教育厅厅长、市教育局局长、校长也都在这里,具体怎么办,你们马上研究一下,看这个情况应该怎么办。”
“杨省长您放心,我们马上就研究处理,这样的环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学生们再住下去了。”县委书记立即表态,言辞坚决。
杨鹏看了看手表,快晚上十一点了,他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张厅长和刘市长你们都留下,马上研究个方案,方案定了,不论多晚,都马上给我汇报。”
大概是因杨副省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杨鹏说完了,好久没有人敢应声。良久,张傅耀厅长问了一句:“杨省长,您有什么考虑,我们就按您的指示办。”
杨鹏声音不高,但却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的意见就一个,这种地方一分钟也不能让学生们再住下去。到底怎么办,你们摸摸胸口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