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装汤的保温瓶,是爸爸那天带去医院的那个,他走得匆忙,把它遗忘在方星岛的办公室,后来她又把它带回家。
方星岛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知道童禹乔妈妈生病了——她在某一天深夜加班结束后突然倒下,一个小时后才被助理送到医院。童禹乔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医生告诉她,她的妈妈生了原发性肝脏恶性肿瘤,也就是俗称的肝癌。
当天晚上,也就是她给方星岛打电话的时候,原本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但是她爸爸去世了。
她坐在客厅里,手里抱着方星岛从家里带来的那个深蓝色保温瓶,很用力:“这些年我们总是吵架,她希望我回公司帮忙,我不想去。因为我觉得她是个控制狂。爸爸在家控制我爸,爸爸去了边疆之后又控制我。我又不是她公司的员工,为什么总对我颐指气使。我无数次希望脱离她的控制,所以才搬出来住。可那天她在医院说再也管不了我了,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反正留给我的钱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听了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她说到这里笑了笑,“星岛你不知道,她明明生病了,躺在病**,还强势得很,竟然还化了妆,我推开门的时候以为是整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方星岛的声音很低。
她又笑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甚至不让我告诉我爸爸。她说手术后会好起来,等手术后再告诉我爸爸,我甚至不敢反驳她。还有,你家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说得出口。生死之外无大事。噢,对了,我辞了事务所的工作了。童董事长要做手术,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公司。她那人谁也不相信,我可能要回去帮她处理一些事。”
“你能行吗?”
“喂,你可能忘记我是学什么专业的了?当时毕业答辩我可是还拿了优秀论文奖。”童禹乔故意用夸张的语气,终于把方星岛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只是心仍旧沉重地压抑着。
和大老板辞职之后,她给谭叶舟打了电话。事实上,那几天虽然谭叶舟没有去上班,但两人也是经常见面的,在方星岛家中。她还是觉得打电话说会好一些。
她说完这个决定后,那边沉默了好久才问:“是不是因为我?如果是的话,你不用辞职,我可以和陈总说一声,你调到别的部门或是我走都没有关系。”童禹乔想起那天他在酒店,也是这样给她两个选择:“你想结婚,或者我们先从普通男女朋友关系开始交往都可以。”
他就是这样的滥好人,似乎除了对方星岛,他对谁都是这样温暖,却又带着客套。可惜,他两次给的选择,童禹乔一个也不想要。
她给他的回答是:“不用了。”
信号并不好,他的沉默断断续续,伴随着电流的杂音。
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就连方星岛与她共处一室都不曾知道。可谭叶舟却是知道的,那日从酒店醒来,他竟没有一点意外,她准备好的解释说辞都派不上用场,那时她便知道,谭叶舟是清楚的。
只是他从来不会让她难堪,无论是那会儿,还是现在,明知是个坑,他还纵身一跃。
也就是那一刻,童禹乔明白,就算在一起,就算结婚,还是得不到他。
无论是自己,还是陆简兮。
她维持着最后的骄傲:“那晚喝醉了,你不用对我负责,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电话。”最后,谭叶舟这样说。
她说好,挂了电话后又觉得难过得很,说不清到底为什么。
无论对待人或事她总是习惯做最坏的猜测——“明天或许会下雨”“我可能买不到票”“我可能会考砸”“他不会喜欢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便不会因为得不到或失去而悲伤遗憾。
可现在,为什么还会觉得痛苦难当。
休假几日后回医院上班,方星岛明显感觉到变化。
她资历浅,年纪又小,说话是没什么权威的,有些年龄大些的护士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种状况在转正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转。包括同科室的苗苗,自章泽铭事件之后,两人基本没说过话,偶尔对方还会做些小动作。
突然来的转变还是让她不习惯。
先是遇到往常对她不屑一顾的护士姑娘嘘寒问暖,继而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医生一起来约她吃午饭,就连苗苗也少见地与她打了招呼,客客气气给了笑容。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礼貌地给予了回应后又感到莫名的悲凉。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敏感,同事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像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一次次撕开她的伤口。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得到同情。”方星岛恍然想起傅一当时说的那句话,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可笑。带着那样的目的接近,又有几个人能坦然接受这份感情。换做是自己,也不能够轻易原谅。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里她想起最多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傅一。
彼时已是十一月,深秋天气多变,医院大多数部门都人满为患,兵荒马乱,倒是她们这边难得的清静。方星岛觉得挺好的,倒不是因为可以清闲些,而是这样代表生病的人少了。只是她难以习惯,长期的忙碌猛然停顿下来之后,是无法忽视的空虚。虽然她接了两本编书的任务,可每天回到空****的家里只剩下自己时,又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与她相反的是童禹乔,虽然辞了工作,她大多时间都不在家,有时在医院,有时在童宜。她以为母女两人的关系会因此有所好转,后来去探望童妈妈,发现两人的相处模式仍是以斗嘴为乐。生病的童妈妈就如童禹乔所说,并没有多狼狈,只是满脸粉底也难以掩盖的憔悴,也瘦了不少。
她来的时候母女又起了争执,见到方星岛,童妈妈激动得很:“星岛你说,她都快二十六了,还不找个对象,到底是怎么想的。”
童禹乔在那边反驳:“我下个月才过二十五岁生日你别瞎说。”
“你以为二十五岁很年轻吗?我说星岛,你也去找个男朋友,等你有男朋友不能再陪她厮混看她找不找。”
“人家早有男朋友了。”童禹乔说。
方星岛嘴唇动了动,才想起自己还没告诉她,她与傅一已经闹翻了。
[4]
她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
傅一就站在讲台上,穿了件深蓝的条纹图案针织衫,内搭了粉红色的衬衣。粉红色并不好驾驭,一不小心就会使男人显得娘气,他却适合极了这个颜色,将他衬得优雅干练。
他估计又熬夜了,眼眸里有血丝,声音也略微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