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姨明显感觉到胳膊和后背上的压力顿减,她慢慢地抬起了头,苍白的病态的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说不上是哀怨还是什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
朦胧中的于继成突然像长大了一样,他近距离地观察着父亲和王阿姨脸上的变化,世事不懂的幼小心灵突然间有些开窍,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突然懂了。他发现父亲和王阿姨之间肯定有一种隐秘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应该算是情感之类的,那种眼波间的细微交流,恐怕也只有孩子才能纯净地看清楚,才能清楚地看个纯净。
“小三儿,把王阿姨扶屋里去。”
父亲努力地把目光由愤怒转为平静,又将平静的目光从与王阿姨的对视中,转到于继成的小脸上。
于继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大增,刚才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力量。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今天终于得到了,他长到快七岁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的目光,和刚才的一身杀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父亲刚数“一”的时候,那几个看似死硬的红卫兵小将已经撒开了手,只是王阿姨被他们按得时间较长,所以抬头和动弹比较费力,需要一段时间来舒筋活血。
于继成小心而又勇敢地挺胸走过去,扶起王阿姨往家门口走。
“站住,狗崽子,你敢再往前一步,老娘打折你的腿……”
5
情况变化得真快,如同一场激烈的战争。先是火要上房,接着是一片肃杀,随后风平浪静,突然又平地惊雷。
不甘寂寞的熊司令,用她那猫叫春般的高音,猛吼出了一嗓子,把于继成吓得猛一哆嗦。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她属于有恃无恐。一伙身着蓝色制服荷枪实弹的工人武装民兵,从外围靠了上来,怎么来的谁也弄不清,反正部队大院的警卫连不知干什么去了,而且这伙人并不是来维持秩序,显然是来添乱的,还是帮着熊司令这伙红卫兵小将添乱。
熊司令来了靠山,底气十足,又开始张牙舞爪,其他小将们也备受鼓舞,重新围拢在于继成家门前,刚刚脱离控制的王阿姨,再度被几个民兵接替按住,动弹不得。
于继成被熊司令一把推了个仰八叉,好在只是个小孩,其他人也没有为难他。
于克功仍然独立台阶,眼睛里瞬间聚集了慑人的寒光,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寒光消散,一丝不屑挂在那张刀削斧刻坚硬的脸上,他冷眼微视着围聚的人群,除了王阿姨,没有谁需要他正眼瞧上哪怕一秒钟,即便那几十个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工人民兵,也权当不存在一样。
于继成从地上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又瞅瞅王阿姨。此刻他才懂得什么叫舍我其谁,什么叫气魄盖世。
没等父亲发话,于继成赶紧跑到台阶上,贴在父亲的身边瑟瑟发抖。他知道此刻站在父亲的身旁并不安全,但那是唯一能提供保护的地方。
父亲用一只大手轻轻扶在于继成的肩上,瞬间就传来来了温暖的安全感。那是于继成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也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和骄傲的时刻。他和一名真正的军人并肩而立,父亲的坚毅镇定、勇武豪迈电流似的传遍全身,军人的血液在他的身上涌动奔流。
七岁的于继成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瞬间知道了世间的很多事情。他知道面前黑压压的几百个人都在与父亲敌对,恨不得把父亲和王阿姨捆起来吊起来狠狠地往死里打,就像对付其他老同志一样。恐怕除了大哥于继军,面前这伙人都可以算作凶狠的敌人。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老大哥会合一处,有枪有人,人多势众,就像打了鸡血扎了吗啡一样立刻又开始活蹦乱跳。
几个小将不知从哪找来了剪刀和剃头推子,把王阿姨的头发揪住准备强行剃光头。另几个不知深浅的民兵,拎着枪扑上来,要把于立功生擒活捉。
于立功皱了皱眉头,按在于继成肩上的大手稍用了下力,父子之间应该是有默契和感应的,于继成明显感到是一种暗示和鼓励,也许父亲要用这种办法,在这种危险的场合来培养自己的成熟。
于继成学着父亲的样子,挺直了胸膛和脊梁,目光炯炯微露寒光,跟随父亲的指引,慢慢地转向并蔑视着扑上来的民兵。
父亲的大手又在于继成肩上轻拍了两下,又是一个默契的感应,刺刀距离面部还有三十公分的位置,父亲仍然在沉稳地鼓励着自己。他马上变得跟父亲一样坚定,从容面对那几把寒光逼人的刺刀,相信父亲,相信父亲的判断,没什么可怕的,在父亲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擎住,父亲就是一片天,从父亲的身上才懂得什么叫临危不惧。
距离越来越近了,步枪持在民兵们的右手,并没有做出端枪突刺的动作,可人已经接近到离于继成和父亲不足半米的位置,前面两个人的大脑袋快要撞上了于继成的小脸,嘴里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脸上,一股一股地让人顿觉要吐。于继成本能地扭过脸,让开那股股酸了吧唧的臭豆腐味,下意识地抓紧父亲的衣袖。
父亲继续在于继成的肩上轻轻拍抚,动作轻得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出来,于继成却能感觉到巨大的暖流通遍全身,军人的胆识气魄从父亲的手传递到他的肩膀,再从肩膀传至全身的每个神经末梢,那一刻于继成就像化成了一颗穿钢破铁的子弹,坚硬地等待着击发、穿透。他继续学着父亲的样子,用从容的微笑去面对扑上来的刺刀。
孩子的模仿能力都是超强的。父亲的眼睛一眨不眨,于继成也不眨一下;父亲温情地凝视着王阿姨,于继成也拼命地把略显恐惧的眼神,凝聚成温良紧盯着王阿姨。于继成一步不拉地跟着父亲去做,哪怕父亲喉咙中轻吐的小声咳嗽也不放过,也“咔咔”地弄出两声童音。表情就更不用说了,学得惟妙惟肖,除了挤不出皱纹,其他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于克功在世。此刻于继成觉得已经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铁血军人,而于克功觉得这孩子有种,是自己的种,肯定没有抱错。
模仿不过形似,做到神似恐怕就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办到的了。于继成学父亲学得再像,也仅局限于形似,有些东西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父亲接下来那个石破天惊的动作,除了让于继成惊愕,还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惊讶惊恐惊叹。他们算是亲眼目睹了大将出马战神出击的风采。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民兵组成的包围圈越聚越小,人挨着人,挤得台阶前面没地方下脚,普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办法硬挤出个人缝挤进一线光亮。于继成像待在恐怖的小黑屋里,听着众人汇拢成牛喘似的呼吸,压抑得头皮发麻。
枪刺贴上了面颊,一个民兵的左手一把推倒了于继成,把他和父亲分开,让他们再不能结成一个“父子兵”的整体,仅仅离开父亲半步的于继成,瞬间又从一名战士恢复成了孩子。
“快开枪啊。”被推倒在台阶上的于继成,眼巴巴地望着单手持枪的父亲,恨不得喊出声来。再不开枪打死他们一两个,恐怕父亲和王阿姨得被一顿乱脚踩死。
孩子毕竟是孩子,于继成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也仅限于看到和没看到,还不能作出准确的理性的分析判断,还没有达到明白懂得的境界,恐怕长到三十岁也不会真正弄懂。从父亲的表情和表现看,显然没把那伙人放在眼里,包括那些扑到身边全副武装拿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在父亲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摆设,小菜一碟。压根儿没把这些放火要烧他房子,要把他踏上亿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恨不得把他和王阿姨置于死地的人当成敌人。在父亲的眼中,他们跟于继成一样还都是世事不懂的孩子。
于继成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真的开了枪,但开枪后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居然没有像对待敌人一样毫不留情。子弹没长眼睛,没有饱含愤怒,居然没有射向那伙疯了的把父亲当成敌人的人们。
在于继成的记忆中,父亲动作的前半段非常快,谁也没看清,中间的很简单,结尾让在场的人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包围圈有些松动,但不松散,人们挤得过于紧密,想疏散开并不容易。组成包围圈的人们多少都了解父亲的威名,就是不知道于克功,也知道这部队大院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