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突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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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团机关下了通知,这回是得到当地公安部门传来确切消息,隋猛被一伙武装恐怖分子在押运途中劫走了,也就是说隋猛极有可能和那伙恐怖分子是一伙的。通知上要求:为防止突发事件,全团加强戒备,加强人员、枪弹、车辆管理,重点要害部位要严防死守,防止犯罪分子潜回部队继续作案,不给犯罪分子可乘之机。连以上干部要佩带手枪,夜间要上双人双岗,一明一暗,一动一静,枪带实弹,对不上口令的陌生人,十五米外禁止其行动,如不听规劝,接近哨兵十米以内(含十米)即可开枪射击。
高远和于继成等几个连队干部一起看了通知,差不多一起点着火冒烟,半天谁都没吱声,都觉得那通知说得好像很细,可破绽百出,操作起来很难。
高远马脸一拉,沉声道:“妈的,老子才不信隋猛会杀人,还一下杀了三个,就算真杀了人,他也不会跟恐怖分子搅到一起,更不会潜回部队报复战友,谁不知道隋猛对连队那份感情?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弄得如临大敌,还双人双岗,像是战争已经爆发。别的连队咱不知道,就我们六连,和隋猛素质差不多的老兵一抓一大把,怕个鸟?”
指导员沉思半晌说道:“陌生人?隋猛算不算陌生人?”
一排长一掐烟头:“当然算了,脱下军装再回到部队的都算陌生人。”
二排长一拍大腿:“鬼才相信老隋能杀人,还他妈连杀三命,他离队时大家都看到了,抽得浑身是血。再说了,人家已经复员了,杀人放火是他自己的事,跟我们部队挨得上边吗?上级为什么揪着我们不放?”
三排长话说得更绝:“妈的,连隋猛都算陌生人,那咱们将来转业,再回来看战友都是陌生人?遇上脾气暴的‘四愣子’哨兵,两句话没说明白,脚底下没注意过十米了,就他妈得挨一枪?”
“算了,别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就按上级要求的,咱们细化一下,也像弹药库似的,在警戒位置画两道线,前一道是安全线,距离哨位十五米,再在距哨兵十米处画一道警戒线,这样可操作性就强了。”指导员创造性地发明了“画线警戒法”。
只有副连长于继成沉默不语,他在连队资格最老,除了一排长是军校毕业后分配来的,指导员是从机关下来的,其他人包括连长高远在内都是他亲手带过的兵。大家都尊敬这位很少说话,每次开口必切中要害的老同志,把他誉为连队的定海神针。
于继成平时不苟言笑,在高远超过自己当了连长,成为顶头上司前就这特点。他军容一向严整,皮鞋无论何时何地都亮得能照出人影。最瞧不起的就是基层那些老粗,包括一些中、高级首长,他也认为土得掉渣。最痛恨的就是把粗鲁当血性,把粗野当阳刚等所谓的军人气概。像高远嘴边常挂着的“老子”“他妈的”之类口头语,没事就骂骂咧咧的所谓行伍语言,很少从他嘴里溜达出来过。尽管他在极度愤怒时也会破口大骂,还骂得忒狠,但一点不影响他作为“文明人”的风度。
“会开到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通知是团保卫股承办,以政治处名义下发的,理解不理解,作为下级只能服从。”高远大嘴一咧,“大家别吵了,就按通知要求办,夜间双人双岗。指导员说得对,在哨位前侧画两道线,第一道线对不上口令,枪上膛;进第二道线不吱声,就开枪。不过,要告诉战士们,第一枪对空鸣示,枪口抬高几寸,如果对方有武器,或者不听劝阻,确实有威胁,就他妈干……嗯,尽量往腿上打……”
高远话音未落,一语未发的于继成突然发话:“笑话,就这么干?草菅人命?如果真的是隋猛,还用接近到哨兵十米的位置?还能让哨兵做出上膛的动作?恐怕未等发现,脖子早被拧断了。”
高远气急败坏,心说:让你讨论你不吱声,这边我做总结性指示了,你他妈才跳出来。资格再老,也得懂连队规矩,知道谁是大小王。想拆台闹事,门儿都没有。
“那你说该怎么办?上级指示不落实了?隋猛是你一手**出来的兵,他的特点你比谁都清楚。”高远好像征求意见,态度却很生硬。头一天已吵过一架,略占上风,这会儿底气十足。
“别忘了,你跟隋猛是同年兵,还是老乡。”
于继成没有直说,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原意就是:你高远虽贵为一连之长,可毛还太嫩,也不过是我于继成亲手带出来的新兵。
高远从不否认这个事实,他为此还感到骄傲自豪。新兵超越排长,领导排长,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此新兵非一般新兵,那叫出类拔萃。
“于副连长,你当初教导我们,落实上级指示要不折不扣,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高连长,我还告诉过你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那好吧,请副连长同志具体分析一下。”
“那好,我就再帮你分析一次。团里的通知破绽百出,大家刚才讨论得都很清楚,包括你的意见在内,都知道那是机关在瞎指挥。对这样的通知,可以执行,落实上没什么问题,关键是如何落实。我们连除了本连哨位,这个月还担负营门岗。在我们连哨位上画两道线还好说,进出的大部分是自己人、内部人,没什么陌生人。而营门岗就不同了,正面是一条道路,道宽不过六米,隔道就是老百姓的菜地,还有好几家地方小卖店、饭店。地里、店里、过路的差不多都是陌生人,他们不可能知道咱们部队的口令,距离还都在十米之内。你不会让哨兵把出来拉屎撒尿的人当陌生人吧?问两声口令不应答,就一枪把人家撂倒吧?”
高远觉得于继成分析得有理,但抬杠的因素更多。谁会那么傻那么干呢?他刚要反驳,于继成又说话了:“我要说的不是开枪问题,也不是怎么对付隋猛,怎么对付陌生人,我要说的是怎么管住自己人。按照团里要求的双人双岗,我们连每班岗就是六个人,一晚上九班岗,全连除去新兵三十多人,再除去连部、炊事班、探家休假、外出集训等人,在位也就六七十人,几乎每人每晚都要轮一班岗,连菜班的人都要站岗。大家想想,六支枪,几十发实弹,每晚在这么些人手里传来传去,发生枪弹事故的概率得有多大?连里有没有思想觉悟差的人?在部队这种严格管理的环境下,有没有承受不住压力,做出极端行为的人?不算这些,有些年轻的同志把握不好行动方法,走火事件也极有可能发生。咱们千万别打了所谓的陌生人,更别伤了自己的人……”
高远打断于继成:“依你的意思,咱们以后连实弹射击都不要搞了。这个思想觉悟有问题,那个会做出极端行为,干脆站岗都别带枪,拎根烧火棍得了。谁都不相信,难道我们的战士都是罪犯?难道你想把我们的战士都当罪犯似的关进去看起来?”
“问题是连队的复员兵已经有人成了罪犯。”
于继成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高远顿时气得马脸一阵红一阵黄,一会儿像个“枣红马”,一会儿又成了“黄膘马”,最后定格在“白马”。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他们在六连生活战斗多年,把六连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现在有人居然自揭伤疤,把大家都不愿相信的事实捅出来,还是本连最老的同志。谁都无法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六连确实出了“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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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秋,六连一个复员兵成了杀人犯,还成了全国通辑的逃犯,好像全六连的人都成了罪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来。各级工作组,首长、机关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造访六连。同样是这伙人,以前都是前来观摩,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调查。连地方公安机关也不远千里来六连核实情况,把六连的干部们忙得焦头烂额,一天光红塔山就得抽上好几条,把连长高远气的,恨不得把全连拉出去,即刻抓到隋猛,把情况核实清楚,少让这伙人再来添乱。
到了晚上更闹心,院里的岗哨时不时地高喊口令,哗啦哗啦地拉动枪栓,做上膛动作。每哗啦一下,就像拿干部们的神经当琴弦拨拉,当时就把屋里的干部吓得一哆嗦,然后值班排长跟火箭似的飞出去,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穿。到外面一问,当场能气个半死,全是猫、狗、耗子、黄鼠狼之类的在捣乱。
高远被折腾了几次,后来干脆不睡觉了,弄几张武打、枪战类的影碟,一个人在屋里成宿隔夜地“拳打脚踢”“呼哎哈嗨”。每听到外面哗啦的动静,就一个蹦高蹿出去,问不了两句就是一顿臭骂,骂过几回,终于让快要沸腾的院子恢复了平静,像个夜晚的样子。
平静没坚持多久,一声长嘶把全连睡着的,没睡着的人都惊得猛一激灵。睡着的人觉得做了噩梦,还是那种妖魔鬼怪凄厉索命的噩梦;没睡着的人觉得凄惨无比,像听到受伤的老狼临死前发出的绝望哀嚎。
高远正在电视前聚精会神,他看的是部美国大片,片名没太注意,讲述二战诺曼底登陆的。残酷的战争场面,并没有让他觉得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大片有多神。他是战术型的指挥员,喜欢看双方的排兵布阵,结果片子并没有给他介绍这个,而是反复地渲染暴力和血腥。看了半天,高远很疲倦,战争就是暴力和血腥,这点不容置疑,影片连真实的十分之一都表现不出来。只有一点让高远产生了短暂的共鸣,大战前短暂的寂静,那是个复杂的时间,参战的官兵,不管是预先得到命令,预知突然性进攻的盟军一方,还是被动防御不知凶险即将到来的德军一方,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空气中弥漫的全是杀气。恐惧、焦躁、无所适从,所有人都把他们内心的复杂刻在脸上,时间成为凝固、短暂和漫长的混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那一刻被证明得完美无缺。
听惯了好几天夜晚的“哗啦”,猛然被带到大战前夜般的寂静,高远很不适应,心情烦躁得像一头小猪被扔到滚热的火炉里连烧带烤。突然电视里传来轰炸机的嗡嗡声,德军阵地上防空警报四起,像野狼的最后嚎叫。高远还没反应过来,院子里那声可以跟任何警报相媲美,比任何尖叫都凄怆的哭号把他迅速从寂静引到烦嚣。
“妈的,怎么了?开打了?”高远像跃身而起突入敌阵的士兵,动作迅猛,奔着声源而去,连队后院一棵老榆树下已经围着几圈人。
高远分开众人,打开手电,一人在榆树下半蹲半坐掩面而泣,痛苦万分,凄凄惨惨。执手相看泪眼,竟是菜班的胡宗礼。
指导员把围劝的人们撵回宿舍,树下除了高远、两个排长和带岗的二班长徐学义,只剩抽泣的胡宗礼。
“胡宗礼,哭什么?还有个军人的样子吗?家里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