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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幽魂浮生无他只虚度（第2页）

一群狼围过来。采臣吓得提着灯笼一个劲地说，不能灭，不能灭！可灯笼还是灭了——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一起绑了三个灯笼，自言自语地说，“哼哼，三个灯笼该不会都吹灭了吧？哼，狼来了，看我怎么对付你？”

正因为胆小，在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才见出他对小倩的深情，直到连鬼也不怕。她勾引了那么多男人，然而内心还是寂寞，如果采臣不出现，她的一生将会这样放任自流，无聊、空虚、重复。博尔赫斯一直在写迷宫，而迷宫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重复，困于迷宫中的牛头怪自愿死了就是因为这种重复。在漫漫的岁月里，小倩大概有一天也要自愿死去，结束茫茫浮生，然而，宁采臣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

你每天遇到千万人，没有一个真正触动你的心。然后你遇到一个人，你的人生就永远改变。相遇是偶然，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就像村上说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走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而这一片森林——在忘情森林的人，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的。但是这并不妨碍采臣和小倩说出“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誓言。

然而世间事，从不会顺着你的意愿走下去，承诺不过证明没把握。世事盘根错节，谁拗得过客观环境，生死相随是神话里的事情。哥哥的第一个女朋友，“在英国，我们只要好了两个星期，后来她走了。”第二个女朋友是毛瞬钧，“她好动，有点肥，事业心很重，这点跟我很相似。我已经带过她回家，介绍她跟我的家人认识；我姐姐结婚，她也来参加婚礼。我们是很认真的。”不管如何认真，青涩的年龄，在爱情路上跑着跑着就走上了分岔路。他也曾犹豫地说，“她有很多男朋友的。她不同我，我很专一，我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一直对她好下去。”你想对人家一直好下去，人家未必会对你一直好下去。这话听着有些悲戚，一腔真情付流水般的无奈。哥哥的性情是隐忍，他总是微笑着，不计较过往，很难让人看到他内心的疼痛。

张国荣的第三任女朋友是雪梨，他说：“她不算很靓，但极斯文，极得意。她说人们都叫她做babyelephant。”“BB象”一早就下定决心减肥，但身为男朋友的张国荣反对，“她日夜赶戏，每晚只睡三四个钟头，已经够辛苦了，还要少吃东西，我真怕她熬出病来。”比起那些嫌女友胖的男人来，哥哥有多体贴！他不喜欢跳舞，但她喜欢，他也会照顾她的喜好。“我喜欢去的士高，但不喜欢跳舞。我跳舞只是工作上的需要，但她喜欢，我唯有陪她跳。”在爱情面前，哥哥是温柔的哥哥，而不是霸道的哥哥。

他的温柔不亚于呆呆的宁采臣。

外面乌云变幻，倒与采臣无关，头上魔鬼蠕动，他却什么也看不见。骨节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搬梯子察看，所幸还是没见着面，有人说这是傻人有傻福，佛家有言：一切皆为虚幻，你看不到危险，危险就找不到你。我想佛家语最会骗人，你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有多少人因无知而懵懂送命？宁采臣能活下来，完全倚仗了小倩和燕赤霞，一情一义庇护。也有赖于他自己，生着一副讨人喜欢的品性。

宁采臣说话还很俏皮，当燕赤霞问他，有没有看到怪物时，他问，“你算不算啊？”当燕赤霞被他和小倩感动时，他正话反说，“你别看他这么软弱，其实他非常坚强的。”

集市上的人那么势力，连刚开始那个杀人如麻的剑客也比他们可爱些。江湖这么大，好人真不多，但也有那么一个半个的。奇人就有奇遇，人堆里，出来这么个有爱心的宁采臣，他就算是奇人了，惹得燕赤霞哭着说，“混蛋！你太有正义感，太像我咯！我年轻的时候也多幻想……”

至情至性的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对这个世界抱着幻想，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可爱，或者苦熬，或者远避，或者彻底放弃。英国墓园的一墓碑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孩子，他来到这个世界，看了看，不满意，就又回去了。

张国荣来到这个世界，耐心地看了很久，他以为他有爱心就可以，燕赤霞说，你的爱心也救不了你。

这个宽厚的善良的活泼的孩子，也曾是快乐少年郎。

当年拍《喝彩》的时候，陈百强已有些名气，又是导演力捧的角色，张国荣跟他配戏就只能被摆在次要的位置。到80年代中后期，张国荣成为香港最受欢迎的歌手之一，陈百强的声名却日渐低落，如此，好事的媒体到处挖掘两人不和的传闻。陈百强个性温厚，听到别人说起张国荣的是非，只是淡淡回答一句：“不可能的，他不会这样。”张国荣有些反叛的性格让他喜欢顶我作案，公开表示对陈百强“不满”，他说：“我好不满陈百强，因为他作的歌实在太好，但是从没作过歌给我，我对他十分失望！……如果我们是女人，他便是余丽珍，我是李香琴（当时著名的东西宫忠奸搭档），就让我这个李香琴唱这首歌给余丽珍听。”

1985年，在一次演唱会上，张国荣唱到一半时观众忽然欢呼：原来是陈百强出场了。张国荣兴奋地上前与他拉手拥抱，还说：“你的歌每首我都会唱两句，不过最熟是这首，你可不可以同我一起合唱？”陈百强先忙着抗议：“我不想做余丽珍，她个头飞来飞去的（指余丽珍的名作《无头东宫生太子》）。”张国荣应声答道：“那好啊，我叫‘飞机荣’的，个头飞来飞去，合戏轨啊。”他一再邀陈百强合唱《喝彩》，但陈百强是个内向阴郁的人，在这样的场景下，有些不好意思，不肯唱，张国荣号召观众不断地掌声鼓励，才终于开始合唱。演唱结束陈百强准备离开时，因为台角一片黑暗，张国荣还细心地叫灯光师“给陈百强照光啊，不要跌着他。”可见，哥哥是心思细腻的人，他了解陈百强的性格，也明了他的处境，还知道大家正在瞧他们的热闹，所以他用恰当的温和方式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他的身上有一种春风般的亲和力。

挑拨离间的伎俩在他们身上没有效用，男人之间的感情，这么纯粹，让人感动。

王怜花说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是最深的，其次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而女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关系的。这句话虽然流于偏激——我认为道德、智力、思想，感情，从来不以性别区分——但是王怜花对胡一刀和苗人凤那场接触却分析的入木三分，有些感情，你不能不动容，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是田归农、范帮主、宝树和尚等人最拿手的，潇洒如张国荣，骄傲如陈百强是不屑于争这些高低，给好事者制造谈资的。

“并肩走出酒馆，双手扶住门框，阳光那么悠长，如此啊，好兄弟。”

在危急时刻，很多人会选择背叛。《天龙八部》里钟灵要丢下木婉清，拉着段誉走，她的权衡也有一定的道理，木婉清身手好，而段誉不会武功，然而木婉清是为救她才来，这不仅是背叛，而是双重的背叛。《倩女幽魂》此时就是这种情况：小倩受了伤，采臣没有武功，但是他们连想都没想过要丢下燕赤霞走，仿佛是三人组合，这是义。而当今世上，还有多少人懂得这个义字？因利益而合，因利益而分，“义”成了少年的英雄梦，所以只能以电影的形式上演。导演都是造梦的人。

徐克是我喜欢的导演之一，看他这班人马便知他的眼光和能力。动作指导程小东，配乐黄沾，造型设计张叔平……敢用在当时还没有名气的新人，张国荣、王祖贤，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两人对角色的准确的把握，最终，张、王都不负所望，张国荣也因这部电影被家喻户晓。对于《倩女幽魂》，不说武侠特技的精湛，造型配搭的新奇（上下五千年他都放在一起用，也不会觉得四不像），就光这些台词也够犀利，把人心看得那个透彻，却又不是抨击揭露苦大仇深，而是幽默搞笑，让人捧腹之余看透世事风云。

看诸葛卧龙对宁采臣说的一段话，“我祖宗没眼光，让我好学问，让我注书传世。谁知道，写游记，说我泄露国家机密；写历史，说我借古讽今；注解兵法，又说我策动谋反；写神怪故事吧，又说我导人迷信；最后改写名人传记，嘿嘿，结果，这个名人失事，被定为乱党，我跟他一块被判它个终生监禁，唉，人生就是个牢狱呦……”

人生就是个牢狱呦！大多数人都懂，但是不说。所谓看破不说破的境界莫过如此。

人，就是这么聪明的看透一切，却又糊涂地活着。浮生，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