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伸手掬起溪水拼命拍在脸上,湿淋淋的水珠划过脸颊,分不清哪些是溪水哪些是泪水。许久之后,她才轻喘着停了手,脸颊早已被她擦得通红。她红着眼眶,伸手扶起躺在面前早已冰冷僵硬的绝心,在渐渐吞噬一切光亮的黑夜里,独自一人拖着他进到林子里。
一直费力地将绝心拖到那棵大榕树下时,她才放开手喘了几口气,然后在抬眼望去时怔了怔。
榕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深坑,看位置是从正南数起的第二步——正符合绝心当年在暗卫传习所中的排名和外号:“二”。紧挨着阿芙的排名。
而深坑旁树枝的阴影处,静静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周身依旧散发着那令她熟悉又敬畏的寒意。
“绝情,你……”沛芙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问什么好。面前这个深坑必然是他挖的,是用来埋葬绝心的墓穴。但向来寡言冷心的绝情,怎么会做这种事?何况刚才他还斩钉截铁地回绝过她。
“你不是说你拒绝?”沛芙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问道。
刚洒向人间的月光里,绝情抛出了一样东西,沛芙下意识接住,发现正是那装了解药的药瓶,分量依旧沉实。
“我拒绝,你同我交易。”绝情打破了沉默,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他一向只有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表述完整。
他的意思是,他拒绝她用解药来作为交易的条件,求他办事。他果然猜到了自己刚才是想用这瓶解药,换取绝心的遗体不被送回暗卫传习所。
但他这样的拒绝,又是什么意思?是出于不屑?还是出于对绝心的兔死狐悲?又或者是看在从传习所到宁国公府,这多年同僚情谊的份上?
只是不管是哪种原因,他终究是又一次做出了让步。
在这一天之中,作为一名从来坚守原则的顶级暗卫,他竟一而再地对她妥协了。
沛芙凝望了他的双眸许久,从年幼时第一次见到绝情起,她就没能弄懂过他的心思。从前一直以为他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冷心绝情,但也许她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低下头,她默默地将绝心放入深坑里,将那只染血的鸳鸯荷包放在他胸前,然后用手抓着土一把一把慢慢撒入坑中,虽然极慢但他依然渐渐被掩埋起来。终至再也看不见他那伟岸的身躯,和总会对她笑如阳光的眼睛。
别了,我的伙伴……
她不顾手上沾满泥土,偷偷擦了下因为太久没有眨眼而酸痛的眼睛,然后在这个新的坟墓旁的树干上削去树皮,深深地刻上“吾友阿心”四字。
伸手抚摸了那四个字一会儿,沛芙站起身,望向旁边另三处隆起的旧坟,努力挤出一个笑:“你们都在一块儿了。今天我虽然暂时不能来了,但是很快,我还是会来与你们作伴。”虽然在笑,然而她的话语中却带着鼻音。
就算这次解了毒,但是暗卫的生涯朝不保夕。哪怕在平静的宁国公府里,不是也频频发生着各种事故么?也许下一次遇上什么意外,她就也不再存于世上。毕竟至今没有一个暗卫能活过中年,更多的都死在了年华最好的时候。
良久,她又叹了声:“今天绝心有我安葬,将来我死的时候,也不知会是谁来葬我……说起来,我倒还有些羡慕你们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望向绝情,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眼眸中依旧深邃如同藏着一个无人能猜出的谜。
“僚友,我们回去吧。”她偏着头一如往昔,双眼在月光下依旧清澈灵动,“出来太久了,少主他们还需要我们片刻不离的保护。”说完,她率先提气掠出了林子,速度那么快,就好像她今日不曾毒发濒死过一般。
有时候当心灵的痛苦超越了肉体的痛苦时,肉体的痛苦足以被忽略不计。
还没有接近宁国公府,沛芙便被一个火红的身影用力揽入怀中。
“你这该死的小暗卫!”那一声恨极的咒骂,却带着颤抖。虞立薰狠狠地抱紧了她,如同对待一件刚刚失而复得的宝贝。
那么用力地抱了她一会儿,他猛然想起什么,松开双手借着月光仔细看她。看到她虽然眼眶红肿,脸颊有些擦伤,却分明中毒症状已经消除的模样,他松了口气,双手却越发用力地箍紧了她的肩膀,再度抱住了她:“一回府就到处找不到你的踪影,若不是绝情有传信回来,我……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这傻傻的小暗卫了!”
那一刻,沛芙的心被不可避免地触动了一下。多少年了,不曾有人这样牵肠挂肚地惦念她担心她。虞立薰炙热而带有细微颤抖的怀抱,忽然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她抬头望向虞立薰,水灵灵的大眼中,首次清晰地印入了他的容颜。他发丝有些凌乱,脸上十分干净,却令眼下那片青黑愈发明显。应该是太匆忙的关系,他只随意披了一件极普通的红色衣衫,本是宜男宜女的款式,却因为紧紧抱着她的关系,令她感觉到他身上坚实的肌肉,再无法错认他的性别。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到了安心。她疲惫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闭上眼放松地沉沉睡去。
明明他是主子,而她只是个小小的暗卫。但在他身边,她却常常错觉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个被人照顾关怀着的普通女孩。
沛芙睡了两天才醒来,朦胧间,她下意识按了下怀中,那里藏着一整瓶的解药——足够一个暗卫服用大半辈子的解药。
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
她思索着睁开眼,却毫无防备地望见了宁浣亭隽永雅致的眉目。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看书,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神情,如果不是他面上多了丝倦意的话,这幅画面就像沛芙以往每天看到的一样安逸。
“少主。”她坐起身唤了声,发现自己仍是睡在他的房里。暗卫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职位的隐秘性,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借用别人的房间。这些天来,宁浣亭一直让她在自己的房里睡着。
“醒来了?”宁浣亭闻声抬头,对她笑了笑,神色看来那么疲惫,他的声音却仍是不疾不徐温文悦耳,“毒解了就好。以后千万不能再这般隐瞒着自己的情况了,早些让我们知晓说不定也能早些找到解决的办法。”
沛芙望着宁浣亭疲惫的神色,摇了摇头:“让我别隐瞒,但是少主你自己呢?你中的蛊毒连是哪种都还没弄清楚,绝情三天两头地出远门,却还没找到能除去蛊毒的名医,这些……你们不是也一句未提?”
“让绝情出门寻觅名医,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宁浣亭放下手中书册,“蛊毒至今未曾发作过,也许长公主当初的话,不过是诓骗我们罢了。”
沛芙没有听进他这明显带有安慰的话,仔细地看着他的脸道:“少主在这段时间里,明显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依旧精神疲惫,人也不断消瘦。你的话别人兴许还信,但属下陪在你身边眼见着快十年了,怎么可能不发现你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