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对着自己苦笑了下,自梁间自己的私藏中随手取了个包裹,便从梁上飞身穿出了窗子,在毫无觉察仍谈兴正浓的侍女旁快速闪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宁国公府。
出得宁国公府,她喘息了下,如今连运起轻功掠出宁国公府,都让她有些吃力。她打开手里的包裹,将里头一件普通女子外衣匆匆披到身上,略略整理了下,又戴上帷帽掩住了自己面容,这是她往日里放假出门时候的装束。然后她就举步走出了宁国公府所在的街巷,甫转出巷子口,她脚步顿了下,随即加速向前跑去冲入街头的人群之中。
但只掠过一条街,她又转而往人烟稀少处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巷中,她停了下来轻唤:“僚友。”
身后那带着冷冽之意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僚友,好巧。”她摘下帷帽回过头来浅笑。苍白中泛着淡淡青紫的脸,因这一笑更显得憔悴。
身后五步处果然是一身黑衣的绝情,他为何出现在自己身后?身为顶级暗卫的他本可以收敛自身气息,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所以他是故意让自己发现他在身后?
沛芙的眼珠转了转,冲他又笑道:“僚友,这时候你不在少主身边守着,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奉命出去办事?那我们肯定不同路,就此暂别吧。”说着她便自顾往前走了数步,回头看时,发现绝情依旧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五步处。
再往前走再回头,仍是如此,绝情就仿佛成了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始终与她保持五步距离。
沛芙叹口气回头向他道:“僚友,你身为少主的暗卫,跟着我一个小暗卫做什么?这与你往日的作风可十分不符呢。”
绝情沉默了一会儿,在沛芙紧盯着他的视线里,终于开口:“别去。”
“别去?”沛芙重复了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失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会自己找去传习所?你放心,我虽然傻,但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去摇尾乞怜,便能得到传习所赐予解药。”
她转头向遥远的天边望去,忽地轻声问道:“你养过猫吗?”
这突如其来却毫不相关的问题,便是绝情也不由一怔。沛芙并未等这位寡言少语的同僚回答,便继续道:“我还记得年幼时曾与阿柏他们一起养过偷偷一只猫。那只猫已经很老了,爬上传习所的墙头却趴着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力气再跳下去回家一样,但是再过五息罗刹便会经过,所以阿沛把它抱了回来。”
罗刹是传习所中专门负责守卫的一支队伍,每日分几批在传习所各处巡逻。他们出手皆心狠手辣,凡有不属于传习所的生物只要被他们撞见,一律杀无赦。
“我们很怕这只猫被人发现,每天除了喂食,便会将它的嘴塞住,防止它叫出声来。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它不见了,我以为它终究是被罗刹发现了……”沛芙叹息着,声音里极少见的在往日的清脆中透出了苍凉,“但是阿芙那时同我说,猫儿都会在预感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时,自己悄悄离开,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我们的那只猫也是这样,它只是出去寻找自己的长眠之地了。”
“阿芙说,它比我们所有暗卫都要幸运,因为它能自己选择死去的方式和埋骨的地方,然后在安宁中静静地离世。”沛芙说到这里,有些感慨,“虽然不知道阿芙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在安慰我。但是那一刻,我真的羡慕起了那只老猫。”
暗卫无名无姓,活在世上只有一个代号。生时受尽种种磨难,为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后入不得任何家族的宗祠,也注定无后人祭祀。甚至尸骨都是送回传习所一把火烧了,连个坟墓都没有。
“我现在也快死了,但是我不想死后也被送回传习所。”沛芙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向绝情笑道,“僚友,你能当作没有看到我吗?我现在,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等死而已。你可不可以就当做我也像那些在外执行任务的暗卫一样,出了意外死在外面尸骨无存?”
一日是暗卫,便一辈子都是暗卫。传习所对暗卫的管理十分严格,要求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因执行任务时死在异国他乡,也会有专门负责搜查的“夜叉”前往验明正身后,将遗骨送回传习所。
尸骨无存的现象虽然有,但都需经过极为严苛的搜查,确认该暗卫真的尸骨无存,而并非找机会逃离组织后,才会在其档案中记录下来,由传习所的“判官”盖章蜡封后,送入专门的密库中。
但如果有在传习所地位不一般的绝情证明,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她一向水汪汪灵动多情的大眼里,此时充满了恳求:“我活到现在二十一年,三岁以前是个孤儿,三岁以后被要求做个冷血无情的暗卫。我知道自己没能做上一天合格的暗卫,更没有一天活得像自己。可既然活着时不能随心所欲,那么起码死的时候给我个安宁吧。”她说到这里细细地喘息着,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让她精神再度疲惫起来。
尽管极力克制,但腹中始终盘桓着的那股冰寒气息,令她浑身都在战栗。她忍不住微侧首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掩去再度涌出的血,然后再度向绝情望去。
绝情始终沉默着,在沛芙恳求的目光里,他一动也没有动。
沛芙无法从他那极少有情绪的眼眸中窥见他此时的想法,索性又向前方走去。这一次,绝情没有再跟上来。
她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身后却突然有隐隐风声传来,绝情竟到了她的身侧。
“你……”沛芙刚要说话,绝情已一把挟住她。
“哪边?”绝情的声音极冷极冷,如同千年的深潭万年的冰川。
沛芙想了下,不禁愕然:“你难道是在问我想去哪边?你是打算送我一程?”
绝情没有回答,这表明了他在默认。他默认了自己不会阻止沛芙,并且还会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让她可以在她所选择的埋骨之地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绝情这样的决定,反而令沛芙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本以为绝情会不顾自己的恳求,坚持将她带回去。因为他是暗卫中最优秀的一个,在尽忠职守方面,他也远比一般暗卫做得更好更到位。
小巷中充斥着夏蝉的鸣叫声,沛芙愣怔地望着绝情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依旧是那么冷冽无情黑如夜色的双眸,但此时在她看来那深渊般的眸底,却分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么望了一会儿后,沛芙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向东方一指:“就在东城门外,百里处。”
东城门外百里处就是她上次去过的山谷,幽深的谷中有大片密林。林中有株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地长在林子最深处。需要数人一同展开手才能环抱过来的树干上,攀满了各种植物的藤蔓,看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沛芙就让绝情将自己放在这棵树下,然后自己喘息着慢慢走到树旁,将额头紧紧贴着树干。
此时不过才午后,茂密的树林中阳光穿透枝叶,稀疏地洒在她和绝情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光斑。
“从树干的正南方开始向左走两步,那里的地下葬了阿芙。”听着林中隐约的鸟鸣声,沛芙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