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浣亭的目光扫了下她因伸出手,而露在袖子外那截手臂上殷红的一点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却随即又为她机械式的应对皱起了眉。
沛芙接过药瓶又立即躬身退下,没有再抬头去看一眼座上的宁浣亭。
直到走出宁浣亭的书房,沛芙才突然想起一件糟糕的事——她今晚该在宁国公府的哪里安顿?
往日里在宁国公府中,她都是贴身跟随着宁浣亭,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晚上宁浣亭睡觉,她就卧在宁浣亭房间的横梁上,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现在她突然有了半个月的假期,在这半个月里,她既不用再跟着宁浣亭,也不用去保护虞立薰。她自然认为自己暂时不能再去睡在横梁上头了,于是,作为从没有自己房间的暗卫,眼下她该如何安置自己?
沛芙忘记了方才乍然认知到自己在少主眼中分量,而引起的失落感,烦恼地绕着宁国公府后花园走了两三圈。
原来比起没什么大用的暗卫来,无所事事的暗卫,才是最糟糕的存在。
园子里似乎有响动,她警觉地跃进花树在月下的阴影处,须臾便见有三两名丫鬟匆匆提了灯笼走过,看她们长相依稀是宁浣亭的贴身侍婢。就听她们中有人疑惑道:“奇了,少主让余姚带回来的姑娘明明是往这花园方向走的,为何找不见人?”
她们竟是在找自己?沛芙心中也升起了疑惑,刚要走出去喊住她们,便听另一人在那边不屑地小声道:“什么姑娘,那么一副打扮,天晓得是哪个穷人家的媳妇。少主让余姚半夜里带回来,恐怕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本身不知有多卑贱……”她们的语气是那样鄙夷,仿佛议论的对象是多么不堪。
沛芙不由苦笑,收回了将要迈出去的步子。她可不就是见不得光的人么?身为宁国公世子暗卫多年,却在这座宁国公府内连宁世子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兴许哪天她彻底消失了,这世上也找不见她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她将自己倒挂在树枝上,用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望向夜空。天上那轮明月总是沉默而寂寥地挂在夜空当中,也就只有它一直冷冷地见证着所有人的人生,包括自己的。
当晚,她就那样在树上凑合了一夜,在天色微曦时飞身出了宁国公府,然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竟不觉走到了将军府前。
望着将军府门前长满青苔的石狮子,她忽地想起虞立薰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小暗卫,没有谁是命中注定必须生活在阴暗处。你若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便试着去做吧。
做个普通女孩子……真的有那个可能吗?
她甩甩头,转身往后走,径直走出京城,走到郊外百里处,她飞身跃入一个幽深的山谷。这个山谷显然鲜有人迹,她沿着浓密的树林一直深入,最后密林中央的一棵大榕树前停下。
这棵已经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地几乎将密林中央那片狭小的空地占满,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令林子越发显得静谧幽深。
这里是世上被人遗忘的一角,就好像她这个时常不被人需要的暗卫一样。
沛芙就站在树前伸出手,慢慢抚摸树干上密密盘缠的藤蔓,发了好久的呆。直到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她才回过神来,绕着树干十分缓慢地走着,心中默默地数着数。
一、二、三……十……十二……
这棵大榕树那么粗壮,需要数人才能合抱,沛芙绕着大树走了近百步才走完一圈。
然后她就那样蹲下身,望着脚下落满陈年腐叶的地面又是长久的发呆。
直到日头升到半空中时,阳光穿过密密交织的枝叶落在她脸上,她才长长地对着地面叹口气,站起来从树干的一个小树洞里掏出一只小木盒,这里有她的一点小积蓄。她打开小木盒取出几两银子又放回树洞内,便转身走了出去。
怎么可能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她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就只有如何当好一名暗卫。
慢慢地踱出林子,沛芙抬头望了眼明媚的艳阳,慢慢眯起了眼。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她不由低声念起了这句。
忽然想起多年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孩经常爱念这句话,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小尘,悲伤是一日,快活也是一日。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能活得一日便让自己快活一日吧。”
她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那时候她算得上是他们十几人中的军师。当年如果没有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够一直活到进入谷中做最后的厮杀。可是,那一年她自己却没有活着出来。
“我是柏沛芙,我不是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并且只要活一天,我就会让自己快活一天。”沛芙喃喃自语。
她的这条命,是他们一起成全的,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宝贵无比,怎么能因为一点失落就失去一天的快活?
说完这句自语,她一扫之前情绪的低落,辨了辨方向,便向城内坊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