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极少有情绪表现的绝情,闻言也怔住了。他忽然发现此时沛芙所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正南方。
沛芙说着话,便从自己的位置向左边走出三步,然后蹲下身,伸手将树干上紧密缠绕的藤蔓揭开。
藤蔓后露出了一截被削去树皮的树干,上面深深地刻着“吾友阿芙”四字,而这截树干下的泥土隐隐有个微小的隆起。沛芙留恋地在那四字上抚摸了下,然后站起身道:“再往前六步,是阿柏。”
她慢慢地走着,口中慢慢数着数:“四、五、六……十……”数到十的时候,她又停下,揭去那里的藤蔓,藤蔓后同样露出刻有“吾友阿柏”四字的树干。她也伸手抚摸了下那四字,然后说道:“第十二步,是阿沛。”
绝情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他深渊般的眸中首次现出了惊愕。如果没有记错,这些步数正是代表了他们当年在暗卫传习所时的排名,也是他们曾经的代号。阿芙、阿柏还有阿沛,他们当年在受训暗卫中的排名正是:“三”、“十”、“十二”……
许多年前,当沛芙的伙伴们一个个离世后,她竟是偷偷从传习所盗走了他们的骨灰,按照他们曾经的名字埋在了这株大树下。
沛芙揭开了所有人名字前的藤蔓后,又继续往前走了五步:“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说着她蹲下身,揭开那处的藤蔓,然后取出从不离身的双剑,将那里的树干削去树皮,然后同样深深地刻上“十七小尘”四个字。
十七,她曾经的排名与代号。绝尘是她成为暗卫后的代号。她的一生也就剩下这四个字能够代表存在了,但是她不想做绝尘,她只是伙伴们的小十七、小尘。
“阿柏、阿沛、阿芙……”沛芙轻声唤着这些久违的名字,然后轻笑起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对不起,我不能继续替你们活下去了。但是……既然我们活着是最好的伙伴,死了也要永远相伴在一起。”
她就在这第十七步的位置坐下来,费力地靠在树干上自己刚刻下的名字上,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沉默的绝情:“僚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你可以走了。”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能够在自己选择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一切的结束。果然对于朝不保夕的暗卫来说,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呢。
她的脸上渐渐浮上一片惨灰,那是毒又加深一层的症状。绝情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别的暗卫毒发身亡时的惨相,但她的表情却十分安详,仅有不停颤抖着的身体泄露着她此刻的痛苦。
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让她一声不吭地强忍到现在?又要多么满足多么幸福的感觉,才能抵消那让最优秀的暗卫都难以忍受的痛苦,令她脸上如此安详?
“你……为何?”绝情出口的话仍是简短,但沛芙总能听懂他的意思。也许她并不像她平日里表现的那样懵懂无知。事实上,真正懵懂无知的暗卫也确实是活不到现在的。
“我坐在自己早已选好的墓地上,此生也没有别的牵挂。反正要死了,不如从容些。”沛芙细细喘息着,闭着眼睛不去看他,脸上的笑意中却多了丝怀念,“跟着少主这么久,我总算也能像他那样从容一次……”
树林中恢复了宁静,沛芙闭目倾听着四下里传来的鸟鸣声和虫鸣声,还有微风拂过时引起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绝情应该是离开了吧。
她正这样想着,耳中却听到了异样的声响。那是踩在落叶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怎么还有人在?
刚升起疑惑,她已经感觉到被人整个抱起,然后耳边的声音便骤然变作呼啸的风声。
“僚友?你没走?”她猛然睁眼,果然看到是绝情抱着她正用他极顶高超的轻功飞掠出林子,“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她伸手去推绝情,但手脚早就没了力气,反而因此又一口紫黑色的血从口中流出。
“要解药!”绝情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后,速度更加快了些。
沛芙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头顶上绝情的脸,然而隔着黑色面巾,她无法看出他究竟此时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思。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去传习所讨要解药?他是最冷面无私的暗卫绝情啊!然而,也确实只有他这个连当今圣上都另眼相看的最顶级暗卫前去讨要解药,传习所才有可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破例同意给出解药。
似乎怕时间久了,就算要到解药也来不及解毒。绝情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只剩下因急速而产生剧烈呼啸声,四周景物都几乎成了虚影。而路人偶然间瞥见他们经过,也只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看到的一道幻影。
在这急速中,沛芙突然再度睁开了眼,惊叫道:“我听到了绝心的声音!他遇到危险了!”
绝情就如同未曾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停也未停,甚至连个反应都没有。这是作为暗卫最正确的反应。
所有暗卫都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都需要自己去承担,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在别人执行任务时插手。决定去为沛芙要解药,是绝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反自己的原则,绝不可能再有一次。
沛芙也明白了过来,她在绝情怀中挣扎起来:“绝心不能死!”绝心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朋友了,她不能听到他的惨叫声无动于衷。
绝情没有理会她的挣扎,出手极快地点了她的穴位,令她停止了动作只能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手段直接而有效,同样是作为暗卫最信奉的。
但是这样继续向前掠出没有多久,绝情却骤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怀中少女一向笑起来极讨人喜欢的双眼中,正在默默滴出泪水。
她明明之前那么痛苦,面色泛着带有死气的灰,全身痛得发抖,都只是面带微笑,此时却流下泪来。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是为即将失去的伙伴。
绝情觉得冰冷的心中有某处被触动了一下,然后他将怀里的沛芙换到背上,向着那声音来处掠了过去。
那是接近城门处的一个陋巷,绝心果然在那里。但他几乎不能算是完整的绝心了。他的双腿已经被齐膝斩断,双手的手筋被挑断,甚至胸腹处都被人用刀子划了开来,鲜血几乎流得大半个巷子都是。
有两名暗卫打扮的人正举起手中剑,要划向他的双眼和面颊。剑光落下的瞬间,他们手中的剑齐齐断裂。
“什么人!”其中一人一惊大喊道,但下一刻他喊不出声了。他的脖子一凉,甚至连敌手是谁都没看到,已被割断喉管,转眼变作尸体。
另一人见状骇然后退两步,定睛看去才发现巷中不知何时多了名同样暗卫打扮的人,但那高大挺拔身姿和冷如冰川的气势却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绝情!”他惊骇地唤了声,随即壮着胆子喝道,“这是二皇子府内处理家务事,你宁国公府的暗卫来管什么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