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老子提倡“虚静”的人生,并不是消极地等待,而是以静制动,用积极的精神同化自然。关于生命,老子认为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患:“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最彻底的摆脱大患的办法是“无身”。然而,“无身”也就是没有生命,也就是失去了讨论生命的意义。老子认为保存生命,避免大患,应效法天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七章)圣人“外其身”,不特意关注生命,反而“身存”,很好地保全与护养生命。“外其身”、“无私”,是方法与手段,而“成其私”则是目的与效果。养身之法无迹可寻,养身之效却昭然可见。以无为之法,达养身之道。又如关于柔弱与刚强之争,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老子》七十八章)天下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的,然而它却最能胜过坚强的东西。老子的贵柔弱是手段,而攻坚强才是所期望的效果。由此可见老子对待人生,主张“虚静”,这是一种以静制动的策略,在“虚静”的背后,隐藏着其刚大自主的人格。
(二)“圣人不仁”:老子人生观的变奏,亦即愤世人生观的表现。
老子的人生理想是虚静自然。然而现实的社会纷纷扰扰。理想与现实的撞击,产生了老子愤世嫉俗的人生观。《老子》七十七章云:“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其中之“人之道”,正是老子所处衰周之世的写照。其时诸侯争霸、弱肉强食,其祸酷烈,故老子愤斥“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四十二章),而提倡“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其时各国统治者增加田赋,民不聊生,故老子痛斥“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合理现实,而提倡“大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老子》三十二章)的自然美德。其时诸侯变更兵制,扩军备战,而生灵涂炭,故老子认为兵戈非吉祥之物,非君子之器,而予以拒斥。不过,通观《老子》一书,老子批判现实,并不拘泥于具体事件,而是提升于形而上学的社会人生的高度。在《老子》中,凡一切不符合自然之“道”的东西,都是他批判的对象,于是他以“圣人不仁”为核心的愤世人生观又常见于以下三个层面。
一是否定权威。老子心目中的圣人应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以实现“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三章)的圣人之治。然而,现实中的情况是:世风败坏,王政不纲,诸侯兼攻掠地,据权夸势,互争雄长。争王称霸之人,假借仁义之名,窃取名利。他们夺取职位之后,摇身一变,俨然成一代道德宗师,把“仁义”之类的美名挂在嘴边,任由自己使用。更有以学术思想追求功名富贵的文士,也都以圣人之道辅助明主相期许,于是弄得圣人遍地,“仁义”变成权谋的话柄。因此,老子对执国家利器,身居高位,或身为帮凶的“仁义”之徒严加驳斥,视为大盗而予以鞭笞,揭露伪圣人的欺世自尊,欺世自贵。
图4-3-2《六博图》
二是否定智慧。与先秦儒家主智论不同,道家反智。这也是源于老子的愤世人生观。《老子》十八章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的反智情绪,是出于对西周礼乐制度衰坏的反思。人有了“智慧”,就会生出智巧和作伪。世俗之人热衷于玩弄心机和作伪,他们的心灵不再保有纯真朴实的自然状态,他们自以为智慧越多,对社会的扰乱就越多。基于此,老子认为应该效法上古的淳朴之风:“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知此楷式,是谓玄德。”(《老子》六十五章)提倡一种同于大道的“愚”:“我愚人之心也”(《老子》二十章)。这种“愚”,是对当时世俗伪诈之“智”的否定,是一种大智慧,是大智若愚。
三是否定声色。老子反对世俗的“仁”、“礼”,进而反对世俗之人所好的表象、虚华、伪饰之美。他认为凡是那种“服文采,带利剑”(《老子》五十三章)之美,只能对人有害,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敏,饮食餍飧令人舌不知味,纵情狩猎使人心旌**,稀有的货物使人行为不轨。“有为”之美必然会蛊惑人的本心,损害人的本性。在老子看来,真正的美不在声色、富贵等外在的东西,而只能是自然本身,要通过“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的办法才能体验到。这样的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就是说,最完美的音乐是从没有声音的地方听到的,最美好的形象是从没有形象之处显现的,一旦有了具体的声音、形象,反而破坏了自然的完美。
(三)“返璞归真”:老子虚静人生观的再次复现,是与现实抗争后对人生真谛的追求。
老子的人生哲学,并非仅仅出于学理上的探讨,他谈道说德的背后,是强烈的用世之心,对周王室衰败的深刻反思,既是老子愤世人生产生的原因,也是他真朴人生观的由来。如果说老子的虚静人生观是以自然规范人生,并遭到现实社会的否定,从而激发起愤世人生,那么,真朴人生则是老子对现实的否定之否定。老子提升人的生命价值以归复于自然,此即构成了老子人生精神由正而反最后到合的三段式。
真朴人生的最高境界,老子称之为“玄同”:“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老子》五十六章)磨去锋芒,消解纷扰,含敛光耀,混同尘世。达到这一境界,便与尘世间的伪智、益生、声色等一切大伪分离开来,人们不知道德为何物,却能与大道合,臻于自然之道德:生不以为喜,不以货利声色厚之益之;死不以为悲,不因恐惧死亡而惶惶不可终日;生死不能动其心,外物不能害其生。不营营追求,不纵情享乐,独持淡泊宁静之心。老子以婴儿为喻,形容这一精神状态:“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老子》五十五章)含德深厚的有德之人,如同新生的婴儿:毒虫不刺他,猛兽不伤害他,凶鸟不搏击他;他筋骨柔弱,拳头却握得很牢固,他还不懂男女**之事,但小**却能自动**,这是由于精气充足的缘故;他整日号哭,喉咙却不沙哑,这是由于元气醇和的缘故。婴儿的纯真自然正是老子真朴人生所追求的状态。
然而,如何才能达到纯真朴实的人生,老子从修身之道与处世之道两方面入手,主张“见素抱朴”、“致虚守静”。为人要“虚怀若谷”、“柔弱不争”、“与人为善”,做到“功遂身退”。老子的一整套修炼之功表明,他提倡“自然”,并非任其自然,并不排斥心灵的制约与人生的修炼。也可见“自然”是针对现实浮躁戏乐的批判,是精神的复归。
三、庄子的物化思想
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锦瑟》有句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其中庄生迷蝴蝶,就出典于《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梦见自己变为蝴蝶,醒来时不知自己梦中变为蝴蝶,抑或蝴蝶梦中变为自己。这种美妙的境界,庄子称之为“物化”,是其艺术人生实现的必由之路。
庄子人生哲学的“物化”观,本质上是消解主、客体的对立,达到“心斋”、“坐忘”的境界。“心斋”就是为心灵净化而进行斋戒,不过,它不同于宗教的戒律,而是一种以“得道”为目的的精神修养功夫。具体过程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一志”,即心静神凝,不胡思乱想,“无听之以耳”,是要摈弃耳目感官活动,“无听以心”,进而摈弃心智的思虑。人的一切自觉意识停止,只任由精气在体内活动。精气本身虚而无形,由此人就可以虚心待物,“道”便会在心中集聚而显示出来,这就是“虚室生白”,即在内心深处产生白色的光亮。“坐忘”是“心斋”的具体操作方法。“坐”便是静坐;“忘”便是忘怀。从忘物到忘形,从忘形到忘我,这便是“吾丧我”,也就是“至人无己”。丧失了自我意识,打通主、客体内外界限,主体精神与天地精神自由交换和交融。庄子在表述这一思想时,发扬老子的“玄鉴”精神,致力于消解自我,在思维方式上改以我观物之法为以物观物之法,避免主观意图在表述思想时强烈的参与。庄子的“物化”观总是通过外在于“我”的艺术化“寓言”进行描述: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庄子·养生主》)
作者通过庖丁之口,说明人与物、心与神之间对立消解的意义。“未尝见全牛”,主体庖丁与客体牛之间的对立消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心与手的对立消解,人的智力活动停止,庖丁解牛,全依天理,即自然之道。而与通常意义上的技艺无关。
达到了物化之境,便能以庄子所描述的“真人”、“至人”、“神人”一样,能“游乎天地之一气”,而“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需要说明的是,这些神奇的境界,只是庄子的比喻,与后世道教中仙人的遨游天空、刀枪不入是不同的。庄子对“真人”等的描绘,只是强调得道之人能够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而能把握自我。如何达到物化之境,关键在于庄子所提倡的“心斋”、“坐忘”的内观认知方法,落实于庄子的人生修养,并提升于哲学理念。应关注他的几种修习范畴:
(一)由去形而达神。
庄子学说的一个基点就是不以“形”为是非,而重在强调去“形”达“神”,全其天德。庄子笔下的得道之人有美如藐姑射之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同样,也有如骈拇、佝偻、兀者、缺嘴、项上长着大如盆的瘤瘿者,这些人长得奇形怪状,如同小丑。然而,这些人却都是庄子正面颂扬的道德充实之人。庄子之所以选择这些人作为描述对象,旨在消解人们对形体的重视,而矫枉过正,借此说明“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德充符》中“子产与申徒嘉”一节,子产见申徒嘉因刖足而成兀者,便嘲笑他。申徒嘉敏锐地指出:“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折服了子产。同篇中“哀驼它”的故事更能说明问题,哀驼它相貌极为丑陋,然而,因为德行高尚,男女老少都愿意亲近他,女人们甚至说,与其做别人的妻,还不如做他的妾。最后,连君王也被他吸引,执意要将国家大事托付于他,他对此淡然如水,不肯久任,君王也不好意思勉强。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哀驼它魅力之所在:“才全而德不形。”“才全”指人的天性不受外物的戕伤而得以完备地保存和发展。“德不形”,指德不外露,内心保持极度的平静,凝聚生命的力量,以包容万物,不为外境所摇**。这就是庄子的“天德”———内在生命充实、圆满。
(二)由遁世到游世。
庄子物化观的另一个支点是摆脱“人为物役”的生存困境,选择遁世人生,而遁世人生在衰世现实中并不真实存在。所以他又选择了一种“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庄子·外物》)的主动的“游世”人生。“游世”人生打通内在的重重隔阂,突破现实种种的限制。使精神达到绝对自由,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不脱离世俗的生活,又超越世俗的生活,在精神上追求最大的超越和自由。而要得到这一精神的自由,首先要安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命,在庄子看来,是天道运行的一种称谓。个人的命,服从天道的运行,是“道”通过个人进行的自我展现,而“道”本身就是自由的,所以服从命,便体现“道”获得了自由。其次要齐物,将物我、物物、是非、生死、荣辱、得失、美丑、高下、内外等均视为同一。如此,宠辱不惊,哀乐不入,人的精神不受世俗功利的束缚,而获得自由。再次,相信直觉,离形去知。庄子认为,人的有限的理智认识是小知,小知伤德,小知伤道。而“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是不可言传的。人只有通过“心斋”、“坐忘”之法获得大道,从而在精神领域自由飞翔。
(三)由有待到无待。
庄子清醒地认识到要摆脱“人为物役”的生存困境,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可能,唯有在精神世界中寄予理想。在庄子看来,现实中存在的现象是小人殉货利,君子殉仁义。而有志于追求超凡脱俗之人,又往往受到时空的限制而不能真正自由。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得意),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沮丧)”,他对世俗的荣辱之名已经不斤斤计较,在精神上也突破了荣辱之名的束缚;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翱翔于天空,自由自在。然而,宋荣子“尤有未树”,列子“尤有所待者也”。他们尚未摆脱万物“有待”的困境,因此,庄子认为,真正的“无待”只存在于精神世界之中:“若夫乘天地之正(大道),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伴随着大道的运行变化,在无限的宇宙空间遨游,超越世俗的一切束缚,就可以达到最高的精神境界,获得精神自由。《庄子》中有一个故事:黄帝丢失了玄珠,让人们去找。一个名叫“知”的人,很有智慧,没有找到;一个名叫“离朱”的人,眼睛最亮,没有找到;一个名叫“吃诟”的人,能言善辩,没有找到;后来,一个名叫“象罔”的人,他无象无心,却找到了。黄帝失玄珠,象罔得之,这一故事说明知、离朱、吃诟因有待,反而失去精神的自由。象罔无思无虑,无所待,反而获得精神的解放与自由。
(四)由至人无己到与物为春。
庄子人生哲学的内在超越,是通过追求形态自我的消解而追求精神上的真我,即“吾丧我”或“无己”之境界,人世间,一切是非争论都是由偏执的自我引发的。“吾”乃是开放的、本真的自我。摒除了偏见与独断之后所呈现的真我,才能从狭窄的局限中提升出来,将自身真正融入自然,从而“与物咸宜”,“与物为春”。《庄子·大宗师》云:“(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庄子追求精神自由,蕴藏着道家的“自适其适”的至乐。从自由境界反观人生,人生也被抹上了轻松乐观的色彩。“吾丧我”,不再执着于物我,人生便多了几许轻松,因此,面对死亡,庄子可以鼓盆而歌,因为生死如同四时之变迁,人无须悦生,也就无须恶死。只要能够豁达,一切苦难皆可以化解。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肉体的存在,而在于与世间隔地神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