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1953—),湖南长沙人。60年代末在汨罗县农村插队。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月兰》《飞过蓝天》《**》《空城》等,另有散文集数种。1996年出版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月兰》《飞过蓝天》《西望茅草地》等小说代表了韩少功的早期创作成就,文笔平实清新,显示出对生活的思考深度。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塑造了张种田的形象,包含着作家独特的悲剧意识。农场场长张种田是农民出身的战斗英雄,一生和土地相连。在和平时期,他成为一群热血青年的“家长、教师和保姆”。张种田豪爽放达、勤恳执拗的性格背上了历史重负以后,成为时代悲剧的缩影。当一个国营农场在封建因素的作用下变成一个“酋长王国”的时候,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是牺牲品。在茅草地的“枝叶、花瓣、阳光、尸体和歌声”里,叙述者对张种田投射了更多的悲悯情怀。韩少功是站在更开阔的审视空间发现了悲剧制造者们的人性悲剧,这种发现促使他在更深层的民族文化心理层面探寻悲剧存在的原因。
80年代中期,韩少功小说创作对传统文化心理的反思和批判的意向更为明显,也更具理性色彩。他认为,所谓的“根”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8]韩少功人性审察的眼光逐渐穿透了社会历史的表层,向民族文化的深层开掘。与前期作品鲜明的时代感知不同,《爸爸爸》的时代背景则模糊难辨,鸡头寨人的民风俚俗成为小说的主要叙述对象。那里有楚文化的深厚历史沉淀,有原始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态。鸡头寨人的仪式和法规、崇拜和禁忌成为化石般的民族文化原型,在其中滋生了一个畸形儿丙崽的不灭之身。丙崽是一个白痴,表面上,他怪异的语言、行为、性状和鸡头寨人格格不入,但是,丙崽的麻木、蒙昧、冥顽不化却和鸡头寨人有内在的一致性。由于着意营造神秘氛围,追求一个多义象征的艺术世界,小说的意义感知十分困难。作家的语言粗拙古朴,但在过于理性和抽象的文化追寻中,整体叙述仍显露出概念化倾向。此后,作家又写了《女女女》《归去来》《鼻血》《鞋癖》等,表现各种个体生存状态中简单而又费解的东西,神秘和空灵、具象和抽象杂糅。
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是韩少功90年代的重要作品。小说收集湖南汨罗马桥人日常用语作为词条,索引出一个村寨历史文化变迁以及人的生存情状。
林斤澜(1923—2009),浙江温州人,1945年毕业于重庆社会教育学院,5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曾任《北京文学》主编多年。出版有《布谷》(戏剧集)、《春雷》(小说集)、《飞筐》(小说散文合集)、《山里红》(小说集)、《石火》(小说集)、《小说说小》(文艺论集)、《满城飞花》(小说集)、《矮凳桥风情》(小说集)、《十年十癔》(小说集)等集。
农民和知识分子是林斤澜小说的两大叙写对象。“**”后,当丰富的人生阅历诉诸笔端的时候,林斤澜小说汇集了人生五味,在冷峻深沉中掺杂了辛辣的嘲讽,有“怪味豆”之称。《矮凳桥风情》收入了以浙江农村为背景的系列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林斤澜也追寻着自己的“血缘”“基因”和“根”,于小说中还原故乡风物,在“一条桥”“一溪水”“一个十字街”组成的“矮凳桥”世界里,写活了那些有千奇百怪人生经历的父老乡亲。1996年出版的《十年十癔》是以“**”为题材的小说集。林斤澜没有一味沉迷在传奇世界的堆砌中,“**”过去20年后,他把自己的精神创痛集结在《十年十癔》中,展示给世人。作为一位老作家,他清醒的历史意识和现实意识再次得到了印证。《矮凳桥风情》中的传奇是作家在“根”的追寻中发现了恒常,《十年十癔》则是在恒常中揭示了无常。在冷峭的叙事中,林斤澜调侃着麻副局长(《哆嗦》)、黄瑶(《黄瑶》)、老二(《老二》)等人的“癔症”,迷幻、疯狂被冷处理后,具有切肤之痛的记忆再次复活——作家想告诉人们:它们是历史,也仍然是现实。
同是深入的思想者,林斤澜没有像韩少功那样走进更深刻的文化追溯中去,也没有刻意追求现代叙事手法,但是,林斤澜直面现实,在人生世相的横向开掘中贴近了“人性”。
贾平凹(1953—),陕西丹凤人。这时期主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早晨的歌》《腊月·正月》《天狗》,散文集《月迹》《爱的踪迹》《商州散记》《红狐》,长篇小说《商州》《浮躁》等。90年代以后则有《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等。
贾平凹80年代小说创作的重要变化是,逐渐从《满月儿》“真善美”理想中走出,转而发现了自己心目中文学的、文化的商州。在贾平凹笔下,商洛的野山野地、古风古俗和世事变迁相互映衬,构成奇特的艺术景观。在最初的商州故事中,贾平凹以优美的自然风光为依托,从历史的深度展现陕西秦川地区的古老民风,以乡间儿女的情事映射世事变迁,写出了社会转型期人们的心灵激**。贾平凹的另外一些作品如《天狗》《黑氏》《五魁》《白朗》《商州》等,侧重铺展普通百姓的生存和情爱故事,这些或平实,或传奇的生命状态也蕴涵着丰厚的人性内容。
进入90年代,贾平凹小说民间乡土味渐淡。1993年,长篇小说《废都》完成了贾平凹的叙事转移:不再潜心构筑自然、世事、人心的三维故事,而是在空灵的感悟中编码文化符号,叙事充满象征与隐喻意味。庄之蝶的生存场景构成了一个空**沉沦的文化废墟。小说中有较多性事描写,发表后曾引起强烈争议。《白夜》《土门》《高老庄》接续坍塌之后的余响,反映了贾平凹进一步的文化苦思。
在贾平凹长时间的文化追寻和人性开掘之后,《怀念狼》尝试提供自然与人性和谐的另一种思考。在“人”的追寻中,作家从商州出发,经历了空灵的文化探寻,又回到了商州。这是他艺术追索中循环上升的过程。但是,贾平凹的自我超越始终没有能够完成“传统文人向现代小说家的角色转换”[9],对传统文人意趣的沉迷、对通俗叙事策略的过分倚重影响了他向更高的艺术境界攀升。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深受在该系任教的沈从文影响。40年代开始发表小说,80年代以《受戒》《大淖记事》《陈小手》等作品令文坛注目。
在人生态度上,汪曾祺崇尚宽容、随性,厌恶生活中不必要的清规戒律。他充分肯定合理、正当、健康的世俗欲望,相信人生的意义就存在于此岸的日常生活中。这种人生态度反映在小说里,就是特别善于在凡俗生活中发现诗意。而另一方面,对超凡脱俗的东西,对不带人间烟火气的东西,汪曾祺往往无法亲近、敬而远之。
在小说的结构上,汪曾祺主张“随便”,在这个意义上,固然可以说他是最不具有“结构意识”的小说家;但这又是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在这个意义上又不能不说他是最具有“结构意识”的小说家。尽量不露结构的痕迹,这是汪曾祺在结构上的追求。《受戒》《大淖记事》这几个名篇,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结构追求。
《受戒》最初发表于1980年10月号《北京文学》。“散文化”的特色在这篇小说中体现得十分鲜明。人物“散”、故事“散”、结构“散”。所谓人物“散”,是指几乎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主人公,小说故事“主线”写明海与小英子的故事,但并非把笔墨主要花在二人身上,还写了庙里的几个毫无清规戒律的和尚,写了小英子一家人,且用笔也不少。所谓故事“散”,是指没有什么中心情节,没有什么戏剧冲突,即使明海与小英子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像样的“故事”,不过是些日常琐事。至于结构“散”,则指叙事者仿佛信马由缰,不断地节外生枝,牵藤扯蔓,虽经纬万端,却并不杂乱无章,从中可清楚地看出汪曾祺在结构上的“苦心”和“随便”。
《受戒》的主人公与其说是某个具体的人物,毋宁说是作者以“散文化”的方式营造的那种整体的氛围,那种温馨、和谐的气氛。汪曾祺自述《受戒》是他“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总和”,小说“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对明海与小英子这对小儿女的初开情窦,对俩人之间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爱恋,小说虽着笔不多,但每每清妙异常。例如,小说对明海“受戒”后,与小英子**舟芦苇丛中的描写,在读者的脑中留下了一幅清寥淡泊的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汪曾祺的另一名篇《大淖记事》仍然是很“散文化”的。主线虽是写小锡匠十一子与挑夫的女儿巧云的爱情故事,但却花大笔墨写了大淖的自然风光、世俗人情,写了锡匠、挑夫这两个底层劳动者群体的生活方式、生存观念和价值取向。比起《受戒》,《大淖记事》的情节稍具戏剧化,即保安队的刘号长欺侮了巧云并打伤了十一子,锡匠们顶香请愿,迫使县里把刘号长驱逐出境。小说把这种底层民众的自卫和抗争写得非常感人。
汪曾祺在语言上有极为自觉的追求,而他的文学成就也首先体现在语言上。汪曾祺曾说:“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10]这番话对于我们理解汪曾祺的创作,尤其是理解其语言追求,很有裨益。好的文学语言,应该是每一句单独拿出来,都平淡无奇,但在作品整体中,在前后的文气相接中,读每一句却都如嚼橄榄——汪曾祺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语言境界。汪曾祺无意于“炼”出那种奇崛的字句,他字字句句都那么寻常甚至土气,但一句一句读下来,却感到一句都不能少。这当然不是说,汪曾祺作品中就没有那种特别有味道的句子。实际上,我们常常能在他的作品中碰到这样的句子并令我们玩味再三。但这类特别有味道的句子并不具有“奇崛”的特性,也不能脱离作品整体而存在,如果把它们从前后文中抽出,仍然是寡淡的大白话。具有新鲜而单纯的口语美,这是汪曾祺作品的最大特色。
【思考与练习】
1。《班主任》和《伤痕》有怎样的文学史意义?
2。“归来者”的小说创作有哪些共性,又有哪些差异?
3。高晓声、张贤亮的小说创作各有怎样的美学风格和美学品格?
5。张承志、铁凝、王安忆、张辛欣、韩少功、史铁生等这时期的文学成就如何?
6。路遥、贾平凹这时期各有怎样的文学成就?
7。汪曾祺、林斤澜这时期的文学成就如何?
[1]这是王蒙复出后的一次谈话的内容,见孟繁华:《1978:**岁月》,99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2]孟悦:《历史与叙述》,27页,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
[3]曹书文:《“改革文学”纵横谈》,见《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改革小说》,8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4]张志英、张世甲:《张贤亮代表作·前言》,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
[5]李庆西:《寻根:回到事物本身》,载《文学评论》,1988(4)。
[6]郑万隆:《我的根》,载《上海文学》,1985(5)。
[7]张承志:《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卷》,38页,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
[8]韩少功:《文学的“根”》,载《作家》,1985(4)。
[9]安立、周成建:《文化区位的误置——简论贾平凹的小说》,载《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2)。
[10]汪曾祺:《自报家门》,见《汪曾祺全集》,4卷,292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