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
《白玉苦瓜》把整个民族的记忆都化入了这纵深的历史感、横阔的地域感以及纵横相交的现实感之中,显现出独特的美学气象。“相对于洋腔洋调,我宁取土头土脑。此地所谓‘土’,是指中国感。”余光中在《龙族评论专号》上发表《现代诗怎么变?》指出,“中国感”指的是不效颦西人与古人,不依赖文学的权威,实实在在、纯纯真真地发掘中国的江湖传统,并带点方头方脑、土里土气的原乡意识的味道。
在三度空间中,余光中追溯“过去”的同时,又在“现在”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探寻大陆原乡的时空坐标进而扩展到对自身处境的认定,诗人在此找到了自己乡愁的归属。透过大陆故土的追寻,为他的自我认同找到了切实的方向,而这也是当代台湾诗歌发展的重要脉络,有着相似成长经历的一些台湾诗人不约而同地在原乡意识上找到了自己。
与余光中相比,洛夫的现代诗创作更具前卫性。他在《关于〈石室之死亡〉》一文中说:“希望通过创作来建立存在的信心,便成为大多数诗人的创作动力,《石室之死亡》也就是在这一特殊的时空中孕育而成。”
由于当时海峡两岸的政局不稳定,由大陆来台湾的诗人在战争中被迫远离大陆母体,以一种漂泊的心情去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因此内心不时激起被遗弃的放逐感;个人与国家的前景不明,致使诗人们普遍呈现游移不定、焦虑不安的精神状态,为了追求精神压力的缓解,于是创作成为披露内心苦闷的载体。
诗歌《石室之死亡》首辑最初刊于1959年7月《创世纪》诗刊第十二期,这部浓郁的“现代性”长诗,既是特殊时空的产物,也是一项超现实主义的实验。每首两段,每段五行的章法,主题严肃、结构庞大、内容繁杂、语言新颖、意象丰饶、气势雄浑;在诗中作者尽力摆脱逻辑与理性原则的束缚,在词与词之间进行了非理性的链接。诗作内容丰富,既写了战争、死亡、生存、异化、宗教,也写了家庭、人性、自然、时间、空间等。
洛夫诗作的语言风格离不开意象语言的自觉追求,尤其善用比喻来破坏读者线性推进的思路,以及通过变换“意象”和“语法”在诗歌中的比例,来调整诗人与读者之间的审美接受关系。如:
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住整个世界
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
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颈子寻太阳的回声
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
去追求那盆炉火
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确为那么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
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
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
握不住一点暖意
暴力行径被美化了,放火焚城却被说成是“拥抱”世界,“暴徒”是在“欢呼”声中诞生的。用通感的手法把困境中的“向日葵”寻求温暖的“太阳”说成是“寻太阳的回声”。“长廊的阴暗”追杀“炉火”,“蝙蝠”吃了“路灯”,暗示着黑暗与邪恶势力之强大,光明与正义被压倒而没有一点暖意。诗作打破常规,违反常理,没有固定的逻辑语法。格局变化多端,不囿于传统的格式,于丰富的意象铺陈中跌宕不定地前进。繁复的意象中蕴含着生与死、知性与感性、天使与魔鬼的人生重大问题,有着从里向外爆炸性的张力秩序,呈现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作者希望打破石室这个桎梏,复观人的尊严与价值。
在探索人的存在、生死同构问题上,以白雪、白画的肉体、洁白的园林等“白”的意象,以太阳、火、子宫、向日葵、荷花、铃兰、梨花、树根、茱萸、蝉声、孔雀等象征生命,还用黑色、暗影、棺材、骨灰、焚尸、十字架、坟墓、蝙蝠、地狱等喻示死亡。采用超现实主义笔法,从潜意识去发掘人的存在本质,借助于梦魇、呓语、兽性、性冲动、无理性等人的原始本能,表现自我生存的困境与意义,由此衍生出人、物二元的本体论、自我认识、不朽的观念与道德等哲学问题,让人感到死亡笼罩着自己并给人带来恐惧,让读者体会到生命的荒谬。
《石室之死亡》,它成功地借由现代主义的荒谬感,来概括现实中生命的错置与无常。诗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凸显一个破碎的、无法定义的时代,然而他并不因此而对死亡产生恐惧,透过不断的书写与创造,又在洗涤恐惧,使生之欲望获得释放。“这是现代主义中最具辩证的思维:亦即书写死亡,正是抗拒死亡;书写沉沦,正是抗拒沉沦。”[1]在洛夫诗中最为幽暗的角落,反而燃烧着希望的微光。洛夫在《诗人之镜》中说:“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人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他的报复,其实就是带有抗议与批判的意味。
洛夫以生命与死亡对立的矛盾意象,形成强大的诗歌张力,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生命哲学。一方面以大量的死亡意象契合了存在主义直面死亡的主题,另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死是终结,而将生的意象与死相伴,形成“生兮死所伏,死兮生所伏”的原始类型。“石室”的“死亡”表达了诗人破坏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强烈愿望与全部热情。由是,洛夫以生死意象的对立统一打破了传统文学的生死框架,表明唯有面对死亡,才能充分展示生命极脆弱又极坚韧的丰富内核,显示其不能解释的无常无奈与其不可藐视的庄严与尊贵,从而将对生命哲学思索和文学艺术的挖掘延伸至更广阔的天地。
洛夫是“创世纪”诗社的重要诗论家和发言人。他先是提倡“新民族诗型”,后是大张旗鼓宣扬超现实主义理论。洛夫的超现实主义理论从总体上说虽然带有介绍性质,但他对超现实主义理论的核心是有所把握的,如肯定潜意识世界及其真实性,强调排除逻辑、概念、理则等知性因素以及追求心灵的完全自由。如果说余光中在追求现代精神之余并没有放弃感性表现,那么洛夫则致力于情绪与现实的疏离,诗风倾向于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