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冯至:从《北游》到十四行诗
在五四文学一章中我们讨论了冯至的诗集《昨日之歌》中的诗,却没有讨论1929年出版的《北游及其他》中的诗。其中1928年1月创作的《北游》是现代中国篇幅最长的抒情诗之一。这首诗被传统的文学史忽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五四新文学进入第二个十年,革命文学成为主流,而《北游》抒发的还是类似鲁迅《彷徨》《野草》一类的情感;但是当代人重视其十四行诗而忽略这首诗,就是不可理解的。
五四文学革命后,长篇的抒情诗并不多见。冯至的《北游》全诗13个诗节,每个诗节大约30行,抒发的是现代的惶惑与苦闷之情,第三诗节追问道:
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
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
谁的脑里不盘算着他的希冀,
谁的衣上不著满了征尘:
我仿佛也没有悲剧,没有希冀,
只是呆呆地对着车窗,阴沉,阴沉……
诗歌一开始,就把彷徨、苦闷、悲剧本体化,这显然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特征。从诗歌的内文中,也能发现所受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痕迹:“我思念,世纪末的诗人——用美人的吻来润泽他们的焦唇,用辛辣的酒浆灌溉他们憔悴的灵魂。”因而诗人所见到处是“鸡鸭的残骸”“恶劣的烟气”“坟地上的鬼火”,“女人只看见男子衣袋中装着的金钱,男子只知道女人衣裙里裹着的肉体。”诗中还能发现T。S。艾略特《荒原》的影响,只不过艾略特是把西方社会比作荒原,冯至则把自己的心灵比作荒原:
我昏昏地倚靠着车窗,
把过去的事草草地思量——
回头看那是一片荒原,
荒原里可曾开过一朵花,涌过一次泉?
下面的诗句又联想到里克尔世纪初发表的《豹》:
我像是荒林中的野兽
没有声息地死守荒林,
把这件夹衣当作天空的云彩,
我要披着它把旧梦追寻。
第四诗节中的哈尔滨,则令人想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诗歌中的绝望与死亡意识也是现代派诗歌的特征:“漫漫的长夜,我再也杀不出这漫漫的重围,我想遍了死的方法和死后的滋味”。表现主义发掘人类内心的恶性以至于嘴上祝早安心里愿早死,也能在诗中找到痕迹:
这里有人在算计他底妻子,
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
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
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
在这里,女儿诅咒她的慈母,
老人在陷害着他的儿孙;
这里找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纸作的花,胭脂染红的嘴唇!
接着诗中就描绘出一幅世界末日的绝望景观,正如诗中所写:“听这沉郁的歌声,分明是世界末日的哀音”。诗情抒发得自然真切,不像李金发等人的现代诗那样晦涩难懂;诗节保持了建筑美;全诗基本押韵,而且每节的最后都是“阴沉,阴沉……”,造成了一种音乐美;尤其是隐喻与象征的巧妙运用,给诗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审美效果:
秋已经像是中年的妇人,
为了生产而憔悴,
一带寒江有如她的玉腕,
一心要挽住那西方的落日的余晖。
诗中所抒发的苦闷与绝望之情,唤起了《野草》作者的共鸣。鲁迅以此诗为现代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可以说是独具艺术的慧眼。这首诗是冯至对过去生活的埋葬。1935年从德国回国后,思想辗转于杜甫与歌德两个伟大的东西方诗魂之间,加上对诺瓦利斯的研究,使其诗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941年创作的十四行诗就是这种变化的标志。现在很多人以其十四行诗为现代主义诗歌,就并非至论,若论其诗歌的现代主义特征,非《北游》莫属。而十四行诗就其运用彼得拉克、莎士比亚等人喜欢运用的传统艺术形式看,具有古典主义的意味,这也表现在这一时期他对歌德与杜甫的钟情。杜甫是特别讲求格律的古典诗人,歌德热衷于古典主义。因此,冯至的十四行诗是现代主义与古典主义的结合。不再像《北游》那样面对死亡的痛苦与绝望,在第2首《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中死亡已变成新的生命与物质的开始: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