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如何是平常心?”师(赵州)云:“虎狼野干是。”僧云:“还教化也无?”师云:“不历你门户。”僧云:“与么莫平沉那个人也无?”师云:“太(大)好平常心。”[38]
平常心无取舍,无高下,故赵州云虎狼野干之心即是。此僧不解,闻言生滞,又执著于虎狼野干,道是是否需要教化,赵州则云不干你的事,莫操这份闲心,还是保持你的平常心吧。赵州一再相告,此僧却浑然不知,又道若对虎狼野干之恶心不加教化,那么其人难道不会堕落吗,还是有善恶上下之分别,赵州只好说好一个平常心,却是这般分别不休。赵州强调平常心无分别,无凡圣,无善恶,虎狼野干与诸佛不异,不必取舍造作,并不是真说虎狼野干之心就是平常心,恶心就是平常心,此处不可错会。后世于此亦有发明,据《正法眼藏》卷二之下开先圆智机缘:
问:“如何是平常心?”曰:“蜂虿狼贪。”云:“与么则全众生心也?”曰:“你道那个是平常心?”云:“不会。”曰:“汝他后会去在。”[39]
问话人对平常心有所执著,从有修有证的角度理解平常心,故开先圆智以蜂之虿、狼之贪喻平常。其人不解,道是如此则平常心就完全成了众生心(凡心),开先圆智反问你以为什么是平常心,离开众生心,何处觅平常心,其人有省,答道不会,不敢承认圣心才是平常心,但仍然未能真悟,故开先智道你日后再去理会吧。开先圆智的本意是破除此人对平常心即真心、圣心的执著,故意说蜂虿狼贪就是,并不是说他真以为蜂虿狼贪才是平常心。
据《祖堂集》卷十七《岑和尚》:
问:“如何是平常心?”师云:“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僧云:“学人不会。”师云:“热则取凉,寒则向火。”[40]
长沙景岑的解释颇有以任性自然为平常心的意味。平常心就是顺乎本性,困时即眠,累时即坐,热时取凉,寒时向火,不加思虑,不必强求,任性逍遥,自然合道。据《祖堂集》卷十四,马祖云若体自心是佛之意,“但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显然与景岑所说一致。后世于此亦多所发挥,如圆悟克勤称“了取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来眠”[41],报慈文钦言“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42]。平常心是道,将至高无上的道与日常生活结合起来,与当下平凡之心合而为一,使人在日用之中体会大道,从而更加广泛地开辟了修道的途径,也使人削除了对修行的畏难情绪,因为行、住、坐、卧,言语謦咳,触类是道,道不用修,任心即是。
这种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思想在四祖道信那里就有,道信强调“直任运”,又道“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然而以任心为修,存在容易为人误解,导致放任自流,不加修行或者以恶性为佛性的问题。
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以说明日常生活即是修道,什么是平常心呢,“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任心自然,无有分别造作即是平常心,守平常心即是修道。或认为平常心即是当下现实之心,即平常人之心,转成大错。所谓平常心与本心、真心无别,自心了知自性,任心自然即是平常心,绝非平常人的当下现实之心。试问我们平常人能做到“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吗?对于当下五欲充满之人心,敢言任运不修吗?平常心即平常自然之心,而平常的人,心存善恶,患得患失,绝对不是平常心。所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看似平常,实则大难。
平常心无善无恶,非真非妄,强而言之,应当说“真心乃平常心也,妄心乃不平常心也”(《真心直说》)。因此对平常心不可错解,不能将常人的邪**贪欲、杀人放火之心当成平常心。平常心也不能简单地理解成众生心、普通人的心,因为普通人、平常人每事计较,并无平常心。平常之中含摄着不平常之义,既平常,又不平常。言其平常,是因为得来最易,只要不加计较,则当下即是,不用别求;言其不平常,是因为达到最难,须得念念是道,步步不异,日日夜夜与道不离,时时刻刻不能懈怠。
道不用修,不是不修,而是不刻意去修,要在日常生活之中自然而然地修,在不知不觉中修道。这种无修为修既是对修行方式的简化,也是对修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使人时时修,事事修。平常与不平常、易与难、不修与修是完全合而为一的。
平常心,看似平常,实不平常,其中包含着无穷的奥义。从其字义上分析,“平”即无上无下,非高非低,亦指无内无外(以外为高,以内为低),无内无外即是超越空间;“常”即无始无终,无始无终即是超越时间,因而平常心即是超越时空之心,这也符合“真心乃平常心”之义。
从平常到不平常,于世间出离世间,这正是平常心是道的本义,也是六祖以来的禅门要旨。马祖只说平常心是道,便道尽人间佛教的真谛,尤其值得今天的人们深入探讨。
马祖禅法皆有依据,自性是佛,故任心即是;心事不二,故即事即理,随处无碍;身同佛身,故扬眉瞬目,无不是机。
《楞伽经》卷二云:
大慧,非一切刹土有言说,言说者,是作耳。或有佛刹瞻视显法,或有作相,或有扬眉,或有动睛,或笑或欠,或謦咳,或念刹土,或动摇。大慧,如瞻视及香积世界,普贤如来国土,但以瞻视令诸菩萨得无生法忍及诸胜三昧。[43]
故借助眉目及身体动作等传达佛法大义是见诸经文的,马祖倡导重新发现《楞伽》大义,为禅宗公案及棒喝机锋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后世所谓“呵佛骂祖”亦出于此经及《阿惟越致经》等,其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马祖依据《楞伽》而强调一心之全体大用,故多将南岳一系洪州宗作为六祖正传,也由此建立了南岳系的宗风。这一特点从怀让见六祖的机缘中即初见端倪。六祖问:什么物,凭么来?让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让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马祖亦言“道不用修,但莫污染”,此不可污染、诸佛护念的一物即是自性本心,亦即六祖“吾有一物”之谓。问答之际,六祖即将此心传给了怀让,令其守护,怀让云“道一得吾心”,又将此心传与马祖。故南岳一系,但言心之体用,以心体(本心)为本,直传如来藏真心,以定为体,以慧为用,主本净之心,显示清净寂灭(定)之心体。
[1]《全唐文》,第510卷,2261~226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北宋)赞宁:《宋高僧传》,第10卷,222页,范祥雍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3]《景德传灯录》,第5卷,见大正藏,51册,241页上。
[4]《全唐文》,226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祖堂集》,第14卷,260页,香港,中文出版社,1974。
[6](北宋)赞宁:《宋高僧传》,221页,范祥雍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7]《祖堂集》,第2卷,33页,香港,中文出版社,1974。
[8]石峻、楼宇烈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2册,4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9]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229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10]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30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11]大正藏,52册,611页中。
[12]张美兰:《祖堂集校注》,36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
[13](北宋)赞宁:《宋高僧传》,范祥雍点校,20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
[14](北宋)赞宁:《宋高僧传》,范祥雍点校,226页、2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