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弟子甚多,最为知名者为无住(714—774)与神会二人,《法宝记》以无住为正传。据《法宝记》,无住,俗姓李,年十五代父从军,二十岁时因武艺绝伦升为军官,后弃官访道,遇老安弟子陈楚璋,得其心法,天宝年间,往太原府礼六祖弟子自在和尚,披剃出家,天宝八载(749)受具戒,尔后上五台山清凉寺,次年至西京安国寺、崇圣寺,天宝十载(751)至北灵州,居贺兰山二年,遇商人曹瓌,知剑南金和尚有“无忆,无念,莫妄”三句语,且其相貌与金和尚类似,即决意前往礼拜,历经留难,终于乾元二年(759)正月到达成都净众寺,见金和尚,三日后辞入白崖山,金和尚临终,将信衣、坐具等十七事交董璿付无住禅师,董璿却隐匿二年不送,后将信衣卖于他僧,僧人为神人警告,欲卖不得,始送于无住。
无住后为杜鸿渐所请,于永泰二年(766)九月出山传化,大开法门,成为无相的正传。无住成为无相的嫡传,一是他本人悟性很高;二是得到了杜鸿渐等权要的支持;三是他本人长得很像无相,被认为是无相的化身。就实论之,他并未得到金和尚太多的教诲,他在和尚身边不过三日夜多一点,而且是随众参请,不能说得到了什么密传。无相的其他弟子不承认他是无相的传人,当然是有道理的。就禅法来说,无住应当是陈楚璋及自在和尚的弟子,他对无相禅法的接受更多的是靠自悟而非师授,但他天资过人,用功精勤,又得自在和尚之开启,故很快就把握了无相禅法的精髓,为诸多在无相身边多年的同门所不及。至于他是否真的得到了无相的信衣,是无可查证的。
依《法宝记》,无住在无相身边只有三天,其受教也只好说成法身相见,若依僧传,则无相于至德元年(756)已经去世,无住根本没有可能与他见面。是以无住成为无相的嫡传弟子一事经《法宝记》大力宣扬,成为口实,《传灯录》亦踵其说,但并未得到同门的公认。神会一系甚至不承认他是无相的弟子。然虽说无住为唯一正传有待探讨,无住为无相弟子还是应当承认的。
据李商隐《四证堂碑铭》,无住“寻休剑术,早罢钤经,韬綦连之四弓,舍步陆之七箭。径欣道在,罔惮人遐,坎坷汾阴,飘摇益部。聿来胥会,默合元符。本惟肃于尊颜,竟克谐于妙果。优孟之同楚相,不亦辽哉;丑父之类齐侯,竟何为也!事虽可引,义则殊归。宴坐穷岩,化行奥壤;顶轮降祉,肉髻开祥。及将寓信衣,乃误因罴士,经过九队,流落六群。彼既悬定于传刀,此亦熟惊于祛箧。壁留曲阜,讵为张伯所藏;剑出丰城,岂是雷华可佩!适来适去,悉见悉知。故得大梵下从,通仙右绕。臂舒百福,眉耀千光。灵禽例散于觉花,瑞兽常衔于忍草。宁止山神且届,但送甘松;藩后绝临,空分沈水。凡兹异迹,未可殚论。杜相国鸿渐,崔仆射旰,并望切龙门,情殷荷担。留迷待楯,出病求攻。克扬静众之名,特峻保唐之号”[6]。
这段话可谓《法宝记》的翻版,只是李商隐绝代才俊,文采飞扬,与《法宝记》之说不可同日而语而已。其言无住弃武事佛,其言无住历经磨难,远来寻师,其言无住与无相之师资道合(“默合元符”),其言无住之与无相相貌一致(优孟同乎楚相;丑父之类齐侯),其言无相信衣之误托奸人,流落四方,然事既悬定,终归真主,如张伯无占孔壁藏书之分,雷华无得丰城宝剑之福,其言无住之为杜鸿渐、崔旰所请,非但扬净众之名,亦崇保唐之号,这些都与《法宝记》所载完全一致,表明《法宝记》确有所本,并非只是一家之私言。
如此僧传虽非空穴来风,亦未免有道听途说之嫌,无相之得法因缘、生卒之年,还应以《法宝记》所载为准。无住虽然得杜鸿渐等人的支持,影响一时,被视为无相的正传,但他身后并无得力的弟子,以至在他卒后,保唐支派逐渐没落,神会净众一支日渐兴盛,成为蜀地禅宗的正统,以至僧传对无住不置一词,对神会则多处道及,并有本传。
智诜一系的宗风禅法难于确考,智诜始学经论,后习禅法,五祖又言其兼有文性,并有著作传世,这在禅门是不多见的,应当是主张教禅并重,荷泽神会称其为法师,实有其理。他著的《虚融观》《缘起》《般若心经疏》,前二者今已不传,后者在敦煌遗书中有多种抄本。杨曾文先生认为此疏“大概是在唐初曾参加玄奘译场的著名学僧慧净(578—?)所著《般若心经疏》的基础上作的”,智诜“在一些段落上加上了禅宗以心性为万有本源和解脱之本的内容”[7],强调“一切诸法,以心为本……无心无境,名为般若”。单从书名来看,其作就有注重般若空观之义,他在内道场依法摄心,令念不起,使西国三藏难寻其迹,可谓其重视无念之一证。则天问是否有欲,诸大德皆言无欲,唯智诜坦言有欲,则天惊异,智诜言“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则天于言下悟。《法宝记》谓智诜恐不放归,故意顺则天意作此言,这恐怕是错会了先师意。有情众生作为生命是不可能完全没有欲望的,只有死者才会无欲,因此修行不是禁绝欲望,不饮不食,而是起善法欲,起出离欲,除贪执欲,除色相欲。这句话也可理解成生心起念则有欲,妄念不生则无欲。修行悟道之关键,不在于绝欲伤身,而是妄念不起。这大概是智诜禅法的枢要。
唐和尚处寂虽然有不少知名弟子,化导众生二十余年,但他传法的内容却无由得知,不过他是一个循规蹈矩、遵守师说的人,对于智诜的教法并无多大的改变,而且善于发现人才,尽管后来道一转入曹溪一支,承远成为天台宗人,他的启蒙造就之功还是不容抹杀的。
智诜系至无相,风气始变。智诜、处寂被称为法师,皆居资州德纯寺,并无山居坐禅、行头陀行的习惯,无相却长期“退从谷隐,草衣荑履”“橡栗以尽,练土为食”,这也许是他从周处寂那里学来的。这一传统后来也为无住所继承。如果不是章仇兼琼的百般请求,无相也许要在山中隐修终世,这大概是他的本愿。无相虽然下山,却未回到德纯寺,而是别创禅院,始居草堂寺,后受玄宗崇礼,为造净众、大慈、菩提、宁国四大寺,并住持净众,使本派根基更加牢固。无相未能回到德纯寺,大概是与他在唐和尚门下时间不长,又是外国和尚,未能得到同门的承认有关。然德纯寺本支并无出名禅师,还是靠无相将智诜一系发扬光大。
依《法宝记》,无相每次设道场说法,“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这种尽一气引声念佛的法门大概是由智诜和唐和尚传下来的。《传法宝记》云:“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因此念佛已成为禅宗普遍采用的令学者净心的方便法门。唐和尚的弟子承远后来成为净土宗的宗师,不能不与他的启蒙有关。然念佛只是上代传下来的方便法门,只是净心之手段,学道之阶梯,无相本人对此并不特别看重,后来有人向他告状,说无住不行礼忏念佛,只空闲坐,也不许别人如此,他便声称过去他在天谷山“亦不礼念”,而是一向闲坐,有人向唐和尚告他的状,唐和尚却“倍加欢喜”。这也表明礼念并非由他引入,而是上代所传。
无相最有代表性的思想是发展了智诜的“无念”说,以“无忆,无念,莫妄”三句语重新阐释戒定慧三学,以之为总持门。关于“莫妄”还有争议,杜鸿渐问无相其他弟子,皆称是从心之“忘”,独无住言是从女之“妄”,据实论之,无相之诸弟子即使再无能,也不至于将“莫妄”误为“莫忘”,无住独持其说,只能说是他个人的创新。无忆与戒相应,人之犯戒,在乎有欲,欲之炽盛,在于业惑,无忆并非是丧失了记忆,而是不为过去业力所推移,消除已往业惑习气,即不念过去,身心自在,诸欲尽消,自然持戒。无念是三句的核心,无念即是净心,妄念不起,身心寂止,自然常定。莫忘是指虽无忆念,灵觉之性不失,故一法不舍,一物不违,心无忆念,尘惑不生,犹如明镜,万象尽现其中,故有觉照之慧用。无忆无念,一法不立,显示般若真空,莫忘则一法不舍,显示涅槃妙有,既不为外物所役,又不沉空守寂,二俱不立,从容中道。无相立此三句,确实大有深意。
《法宝记》载无相从天谷山至德纯寺礼拜唐和尚,问其于天谷山作何事业,无相答:一物不作,只没忙。唐和尚言:汝于彼忙,吾亦忙矣。一物不作,为什么还说忙呢?后儒讥云天下唯禅客最忙,念念是道,禅者则反唇相讥,言儒者无终食之间违仁,不亦忙乎!一念不起,一物不作,看来最闲,实则忙矣。一念不起,念念无失;一物不作,物物不违。看似潇洒自在,实则事事用功,时时无歇,这反映了禅者严肃认真的作风,与曹溪一支有似。
无住对无相的禅法思想亦有发展,最突出的是改变了无相的三句语,以“莫妄”取代了“莫忘”。莫妄,义在不生妄想,戒在除欲求净,定在舍乱趋静,慧在破妄归真,妄想不生,一念不起,“犹如镜面能照万像”,自然显发智慧。莫忘,是强调无念并非如同木石,而是于无念显示般若灵智;莫妄,是强调除妄显真,破除无明妄想,现观法体实际。莫妄即是无念,不念过去即无忆,不念现在即无念,不念未来即无妄,于往不究,于今不著,于来不求,此心恒常自在,恒常清净。无念是三句的核心,“念不起是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是慧门”,将莫忘改为莫妄更突出了无念的意义。
据《法宝记》,无住说法,“以无念为戒,以无为无所得为定,以不二为惠”,这是无住自己对无相三句语的新发展。无念,即不念可欲。无为无所得,即“一物不为”,亦不贪求所得之果,不以神通为能,不以见佛形象为是。不二,即离两边,染净俱不立,由不二得中道实相,能证实相即是智慧。
无住虽然被推举为无相的传人,但他未能成为无相开创的净众、大慈、菩提、宁国四大寺的住持,即便有杜鸿渐这样的奥援,他也只能像他的老师一样另辟蹊径,始住空慧寺,后住保唐寺。这表明他未得到同门的公认,对他的排挤相当激烈。这一方面是由于利益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在形式上确实未得到无相多少传授,连见面的机会都难得,他只好说是与和尚法身相见了。事实上他的禅法主要来自于六祖弟子自在和尚,从他开始,南宗禅法其实已经成为保唐系的主流。
《法宝记》以六祖惠能为禅门正统,本门始祖智诜反而成了旁传,这是极为耐人寻味的。这一说法只能始自无住。段文昌《菩提寺置立记》言无相“传记七祖”,这个“七祖”只能是自达摩到智诜、处寂之七代祖师,第六祖肯定是智诜,而非惠能,第七祖指的肯定是唐和尚,绝非神会。无相开元二十年(732)以前入蜀,于此终老,一生与南宗并无关系,而且当时南宗势力影响不占上风,他是不会随意改变宗承,反认别支为正统的。
《法宝记》以惠能为正统,又编造了一个传法袈裟流落蜀中的故事,真是煞费苦心。无住法承自在,不能不以惠能为正统,但他又自认为是无相的传人,不能不照顾蜀地禅宗及他本人的利益,只好将法与衣分离,编造了一个则天将传法袈裟转赐智诜、从而使蜀地禅宗同样成为正统的故事。其说之伪,杜斗城先生已力辨之。其实智诜所传,只是则天赐给他的摩纳袈裟,绝非惠能得自五祖的传法衣。无住这么做,可谓两全其美,他可以借此公开引入南宗禅法,也提高了蜀地禅宗的地位。
无住学南宗禅法,较多引入了神会的思想,这一方面是由于神会“无念为宗”之说与智诜一系的“无念”正好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神会是南宗最有名的代表,影响最大。无住于六祖史事、上代传承一味照搬神会及其后人的说法,并借神会之口造成法衣落入智诜一门的口实。无住还广引诸经,细述无念,其说较神会更加深入。无住常为人说,“无念即无相,有念即虚妄,无念出三界,有念在三界,无念即无是,无念即无非,无念即无自,无念即无他,自他俱离,成佛菩提,正(无)念之时,无念不自”,表明他对于无念亦不执著,无念无念。在这一点上,他与神会根本不同。神会倡言无念无住,法本空寂,却又于空寂体上安立“知见”,强调“本空寂体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缘起”,这却是无住极力反对的。他以无念扫一切相,除一切病,其中便有知见之病。无住云“知见立知,即无明本;智(知)见无见,思(斯)即涅槃,无漏真净。又破知病,知行亦寂灭,是即菩提道。又破智病,智求于智不得,智无智亦无得,已无所得,即菩提萨捶”,他强调的是“圆满菩提无所得,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无住引用了有疑伪之嫌的《楞严经》文句,《楞严经》卷五有“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之句,这或许是禅宗最早引用《楞严经》的例子。故他以无念为本,以无所得为归,较神会的“以空寂始,以知见终”的无念要彻底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无住许多说法与《坛经》所载一致,这表明他确实是自在和尚的亲传弟子,对于南宗心法深有研究。如他对号称“史法华”兄弟二僧言道:“无念即是史法华,又(有)念即是法华史,无念即是转法华,有念即是法华转”,这显然来自于六祖惠能对法达的开示偈:“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经久不明,与义作仇家。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
无住反对礼忏念佛,有人欲往五台山礼文殊,无住便劝道:“佛在身心,文殊不远,妄念不生,即是见佛,何劳远去?”这固然是对智诜“净土秽土,悉由心造”(《般若心经疏》)思想的发挥,亦与六祖强调“自性西方”,主张修“身中净土”,反对向外求取、称名念佛的思想是一致的。
无住广引经教,特别注重《楞伽经》与《金刚三昧经》,这与六祖门下重视《金刚三昧经》的传统是一致的(早期北宗对《金刚三昧经》的引述较为罕见)。可以看出,无住的学问在禅僧中是一流的,这与智诜一系禅教并重的宗风有关。
无住对上代宗风的改变是十分明显的,宗密在评述禅门诸家时竟然将净众与保唐一分为二,将保唐作为单独的一家,称其宗旨是“教行不拘而灭识”,言其“传授仪式,与金门下全异”,几乎已经不承认无住是金和尚教法的继承人了。这种观点不是宗密个人的偏见,大概是当时禅宗普遍的看法。从宗密的描述来看,无住的“教行不拘”“不受禁戒”“不置佛事”倒是与马祖一系的“无修为修”相似,其“无非无是,但贵无心”亦是将般若空理变成实修法门,因此无住禅法的南宗化是不争的事实,与神清所崇敬的净众法门差别已经非常大了。
无住虽然学究天人,教融两家,然其强攀南宗,毕竟得不到同门的支持,弟子中亦罕有能承其绪者。故他身殁之后,支派寥落,影响渐减,而净众神会却乘势崛起,蔚为正宗。无住通过嫁接南宗禅法改造智诜禅系的努力并未获得完全的成功,神会所谓“寂照灭境,超证离念,即心是佛,不见有身。当其凝闭无象,则土木其质;及夫妙用默济,云行雨施”,强调无心无境、体寂用有,除了一句“即心是佛,不见有身”与南阳慧忠国师的“全体是佛”有似之外,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事实上等于又回到了原来的立场上(这也是神清独自欣赏的禅风),这使净众一系返其旧规,蜀地禅宗宗风不移,但也使其丧失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只有宗脉的延续,并无思想的演进,而思想的停滞终究会导致宗派的消亡,蜀地禅宗至晚唐便影响不再,这或许也是无住改革失败的结果。
[1]杜斗城:《敦煌本〈历代法宝记〉与蜀地禅宗》,见《北凉译经论》,87页,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
[2]大正藏,51册,184页中、下。
[3]大正藏,52册,611页中。
[4]李商隐:《唐梓州慧义精舍南禅院四证堂碑铭并序》,见《全唐文》,第780卷,360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段文昌:《菩提寺置立记》,见《全唐文》,第617卷,2761~2762页。
[6]《全唐文》,第780卷,3608~360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258~25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