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瑶于元嘉中过江后住小山寺,于此首尾十九年,大明六年(462)敕请入京,与道猷同住新安寺,如此则过江时当在元嘉二十一年(444)。法瑶为东阿慧静弟子,有说其述罗什门人道凭义,主张渐悟。法瑶后来成为渐悟说的代表,和慧观的观点一致,但未闻他从学于慧观,这也表明可能当时慧观已经入灭了。
总之,慧观卒年应在元嘉二十年(443)至二十五年(448)间,最有可能是在二十一年(444)。
慧观为清河人,本姓崔。原为庐山慧远弟子,后又入关从学罗什,为罗什门下“十哲”之一,与僧肇并称“精难”第一。觉贤到长安后,慧观又从之学习禅法。觉贤被摈,慧观亦随之南下庐山。后住京师道场寺。觉贤卒后,慧观成为江东佛教领袖,组织翻译了许多经典,并亲任笔受。他曾主持翻译了《杂心论》《楞伽经》《胜鬘经》等多部重要经典,还为一些经典作序著疏,是江东一带义学名僧,也是觉贤门下义学方面第一人。
慧观继承祖师佛大先的衣钵,主张渐悟,他著有《辨宗论》《论顿悟渐悟义》,坚持渐悟的主张,与道生顿悟说相对立。在判教方面,慧观最早提出了“五时三教”的理论,将如来一代教法分为顿教、渐教、不定教三种,其中《华严经》为顿教,自鹿苑到双林所说诸经为渐教,渐教又分为五时:第一时为三乘别教,述三乘行果不同;第二时为三乘通教,即般若类经典;第三时为抑扬教,以《维摩》《思益》等为代表,示抑制声闻,显扬菩萨;第四时为同归教,以《法华经》为代表,表三乘同归;第五时为常住教,以《涅槃经》为代表,述如来法身常住。又立不定教,以《胜鬘经》《金光明经》为代表。其判教理论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以后各家判教无不取资于此。慧观法师先后从学三大名师,精通诸家学说,并卓然成家,立渐悟义,开一代教判,为晋宋之时最有学问的名僧之一,只惜其为生、肇等人所掩,致使后世学者言之者稀。
宝云为凉州人,自幼出家,曾远至西域,历游天竺,精通梵书及天竺诸国语言,后还长安,从学于佛陀跋陀罗。觉贤被摈,云亦奔散,后与觉贤共止京师道场寺。宝云精通梵汉多种语言,曾与智严合译《普曜经》《广博严净不退转轮经》《四天王经》等,后又自译《佛本行赞经》《新无量寿经》等。事实上,宝云所译的经典还有很多,当时译经多以印度来华僧人为译首,而这些僧人初时并不通达汉语。只是口宣梵语并略加解释,实际上译梵为汉的是传译,宝云正是当时江东最出色的传译,是许多佛经的真正译者。《高僧传》本传称“江左译梵,莫逾于云”,当时来华的僧伽跋摩、求那跋陀罗等无不借助宝云来完成翻译,是故只将不懂汉语、只是口宣梵言的外国僧人列为佛经的译家是不公平的,至少说是不完全、不准确的。如《楞伽经》《胜鬘经》《大法鼓经》《杂心论》等经典的翻译都是宝云译语,故也可称作宝云的译著。宝云与慧观关系友善,但他性好幽栖,乐居山林,这也许是为了修习禅观。
佛陀跋陀罗在禅法上最主要的传人为玄高(402—444)。然玄高是否从学佛陀跋陀罗(359—429),恰是中国禅学史上的一桩著名的疑案,近年宣方博士发表了《南北朝禅学史上的一桩疑案——玄高从浮陀跋陀学禅说辨伪》[14]一文,重提是说,以为其乃讹传。是故有重加检讨的必要。
此案之所以有疑,主要是由于时间问题。《高僧传·玄高传》谓:“闻关中有浮陀跋陀禅师在石羊寺弘法,高往师之,旬日之中妙通禅法。跋陀叹曰:‘善哉佛子,乃能深悟如此!’于是卑颜推逊,不受师礼。”[15]然据《祐录》,佛陀跋陀罗于义熙七年(411)离开长安,因此玄高从学之时最多只有十岁,似乎不大可能。
对于这一问题,有些学者怀疑浮陀跋陀另有其人,有些学者认为僧传所记年龄有误。笔者在博士论文中提出了将玄高生年提前十年的方案,即改为公元392年[16],这样一来,倒是消解了玄高年龄过小的矛盾,只是根据不足。虽然僧传有玄高受戒(受具足戒一般是在二十岁以后)以后闻浮陀跋陀在关中弘法之说,但仅此为据显然是不够的。僧传记玄高之母于弘始二年(400)感梦受胎,弘始三年(401)二月八日生高,轻易改动这一记载是不严肃的。又据《高僧传·慧览传》,慧览“少与玄高俱以寂观见称”[17],宋东大明中(457—464)卒,如此他生于公元397至404年,既云二人年少时齐名,则其年龄相若,故僧传云玄高生于弘始三年是有根据的。
那么玄高于十岁时从学觉贤是否有可能呢?据僧传,玄高十二岁时始辞亲出家,十岁之时尚未入道,更谈不上受戒习禅。那么是不是如宣方博士所说,这是一个后人编造出来的神话呢?其实不然,因为慧皎在《禅论》中明确说道:“沙门智严躬履西域,请罽宾禅师佛驮跋陀更传禅业东土,玄高、玄绍等并亲受仪则。”[18]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不应轻易否定这一结论。后世灌顶著《天台智者大师别传》,亦云“昔浮头(即佛陀跋陀罗)、玄高双弘定慧,厥后沉丧,单轮只翼而已”[19]。这表明在灌顶的时代,还是承认二人的师承关系的,并对其双弘定慧、并行止观的禅法大加赞叹。
觉贤离开长安的时间其实未必是在义熙七年,也有可能是在义熙九年或更迟。义熙七年说有三种资料为证,其一是僧祐《出三藏记集》觉贤传,这是最早的材料,也是此说的始作俑者,其二为《高僧传·佛驮跋陀罗传》,其三为《法显传》。
僧祐谓觉贤被摈之后,先至庐山,“自夏迄冬,译出禅数诸经”,后“以义熙八年,遂适荆州”,如此可以推断觉贤是在义熙七年初离开长安的。僧祐还记录了一个故事:
(觉贤既至荆州)时陈郡袁豹为宋武帝太尉长史,在荆州。佛贤将弟子慧观诣豹乞食。豹素不敬信,待之甚薄。未饱辞退,豹曰:“似未足,且复小留。”佛贤曰:“檀越施心有限,故令所设已罄。”豹即呼左右益饭,饭果尽。豹大惭。既而问慧观曰:“此沙门何如人?”观答曰:“德量高邈,非凡人所测。”豹深叹异,以启太尉。太尉请与相见,甚崇敬之,资供备至。俄而太尉还都,请与俱归,安止道场寺。[20]
僧传所述与此大同,只是加了一句“宋武南讨刘毅,随府界于江陵”[21]。据《宋书》,刘裕以义熙八年(412)九月讨伐刘毅,十月王镇恶克江陵。袁豹既为太尉长史,故随至江陵。如此觉贤当在义熙八年(412)十月以后到达江陵,其至豹府乞食,当在此年末或次年初。刘裕还都是在义熙九年(413)二月,觉贤亦当于此时同归建康。
这一故事与史实无违,袁豹其时确为太尉长史,且正在江陵。更为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可靠的证据,即《法显传》。现存本《法显传》有“遂便南下向都,就禅师出经律”之句,而文末又有“是岁甲寅”[22],表明此传作于义熙十年(414),这就足以证明觉贤义熙十年(414)前就已经到了京都。
如此似乎觉贤义熙七年(411)离长安,义熙九年(413)到建康已经成了定案。然而,《高僧传·慧观传》却提出了另一说法:
什亡后,乃南适荆州。州将司马休之甚相敬重,于彼立高悝寺,使夫荆楚之民回邪归正者,十有其半。宋武南伐休之,至江陵与观相遇,倾心待接,依然若旧。因敕与西中郎游,即文帝也。俄而还京,止道场寺。[23]
按照此说,则觉贤与慧观等还都是在义熙十一年(415)八月。那么义熙七年(411)离长安说还能否成立呢?司马休之于义熙八年(412)九月取代刘毅任荆州刺史,但其真正进驻江陵须在十月收复之后,而其获得任事之权怕是应在义熙九年(413)二月刘裕还京以后。因此觉贤与慧观可能是在义熙九年或十年离开庐山的,其离开长安当在义熙七年(411)以后。这也只是出于推测,更为重要的是“什亡后”一句提供了线索,表明觉贤与慧观是在罗什卒后离开长安的,因此罗什卒年的确定对于确定觉贤离开的时间是至关重要的。
罗什的卒年恰恰是一个难解之谜。僧祐未言罗什的具体卒年,但说是在义熙中。到慧皎的时代,就已经弄不清了。《高僧传》罗列了弘始七年(405)、八年(406)、十一年(409)八月二十日三种说法,但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这些说法一直流行到唐初,吉藏(549—623)仍然采用弘始七年(405)十二月或弘始八年(406)八月二十日说[24],表明他也没有新发现。然而,道宣《广弘明集》卷二十三却收录了僧肇所撰的《鸠摩罗什法师诔》,其中明确提到罗什“癸丑之年,年七十,四月十三日,薨于大寺”[25],即在弘始十五年(413)。
僧肇的诔文应当是最为可靠的资料,但由于发现较晚,是故有不少学者对此表示怀疑。首先对此表示怀疑的是塚本善隆,他的理由无非是前人如梁代的僧祐、宝唱、慧皎,隋代的费长房等皆不知此诔文的存在,然而这一理由显然是不足为据的,因为前人未知、后世有新的发现之事并不罕见。镰田茂雄也是依照这一思路提出疑问的。他指出,隋代的吉藏亦未见此诔文,更为重要的是,撰述《开元释教录》的智昇亦未引用此诔文,而《开元录》中明明提到道宣的《广弘明集》,假如僧肇的诔文果然收入此书的二十三卷,那么智昇为什么不加引述呢?因此镰田茂雄认为此诔文是作于公元七三○至七九九年间的伪作[26]。既然僧肇诔文为伪作,那么罗什的卒年还是应以僧传为准。
这一论据显然是不充分的。智昇未加引用,并不表明道宣的《广弘明集》未收,说智昇未看到也缺乏说服力,或许是他对诔文的真实性也有一定的怀疑,因为道宣未说明其出处,隔了这么久才出现,今人不加深信,古人当然也会抱有疑问。
认定诔文为伪作必须有适当的理由,作伪的第一前提必须是对作伪者有好处,否则他又何必如此呢?那么伪作这一诔文又有什么意义呢?镰田茂雄所谓“盖或许为了显示权威而说僧肇作《肇论》的年代,罗什依然在世,且受其教化”[27]未免过于牵强。按照这一说法,三论宗应当最有理由编造诔文,然而在公元八世纪,三论宗早就已经传承不明了。
证明罗什在弘始十一年(409)后去世有多种证据,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见于《出三藏记集》卷十一的《成实论记》:
大秦弘始十三年,岁在豕韦,九月八日,尚书令姚显请出此论,至来年九月十五日讫。外国法师拘摩罗耆婆手执胡本,口自传译,昙晷笔受。[28]
由此可知,至少弘始十四年(412)的九月罗什仍然在世,足以破除弘始七年、八年或十一年说。镰田茂雄却认为它不可靠,证据是“译者及译出年时的记载过于简略。虽有尚书令姚显其名,但在清万斯同的《伪后秦将相大臣年表》,弘始十三年的姚显是卫大将军,不是尚书令;弘始十三年及十四年的尚书令是姚弼,因此《成实论记》的记载,应不足采信”[29]。
此记依僧祐之说只是出论后记,简略一些亦无足怪。弘始十三年姚显固然不是尚书令,但姚显做过尚书令却是无疑的。僧祐《自在王经后序》有“秦大将军、尚书令、常山公姚显,真怀简到,彻悟转诣”之句,此序作于弘始九年,表明其年姚显已经是尚书令了。《弘明集》卷十一收录了《道恒道标二法师答秦主姚略劝罢道书并姚主书》,其中也有“今敕尚书令显”之语。这都表明姚显做过尚书令。虽然弘始十三年时姚兴以子弼为尚书令、大将军,姚显被降为卫大将军,但《后记》作者以姚显曾任过的最高职务尚书令名之,也不为过,若谓其时姚显不再是尚书令,故不可以尚书令名之,那就是胶柱鼓瑟了。
依《成实论记》,《成实论》应当是罗什最后译著之一。镰田茂雄却千方百计证明《成实论》的早出,举《高僧传·昙影传》为证,其有“初出《成实论》,凡诤论问答,皆次第往返。影恨其支离,乃结为五番,竟以呈什,什曰:‘大善!深得吾意。’什后出《妙法莲华经》”[30]之句,镰田便认定先出《成实》,后出《法华》,其实这只是僧传笔法,不足为据。《僧叡传》谓“什所翻经,叡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其领悟标出皆此类也。后出《成实论》,令叡讲之”[31],是不是也可证明《成实论》出在《法华》之后呢?
镰田茂雄又引《历代三宝记》卷八“《成实论》二十卷或十六卷,弘始八年出,昙略笔受,见二秦录”,说明其早出,然他自己也不相信托名僧叡的《二秦录》,其实此说可能并非毫无根据,只是弘始八年当作义熙八年(412),因为《成实论》译讫是在义熙八年九月十五日。托名僧叡的《二秦录》可能是南人之作,用的是晋之正朔,后人不明底细,当成了弘始八年。
《成实论》之晚出还有其他证据。僧叡为罗什门下第一人,撰诸经序,多兼述此前译出的其他经论,在现存的诸经论序中,无一语道及《成实论》,这足以证明其出也晚。据吉藏《三论玄义》《中论序疏》《中观论疏》等,僧叡作过《成实论序》,并为讲论之始。
《三论玄义》卷上云:
昔罗什法师翻《成实论》竟,命僧叡讲之。什师没后,叡公录其遗言,制论序:“《成实论》者,佛灭度后八百九十年,罽宾小乘学者之匠,鸠摩罗陀上足弟子诃梨跋摩之所造也。其论云:色、香、味、触实也,地、水、火、风假也。精巧有余,明实不足,推而究之,小乘内之实耳。比于大乘,虽复龙烛之于萤耀,未足喻其悬矣。”[32]
《成实论序》是在罗什卒后作的,并且表达了罗什本人的意图,这是否表明《成实论》为罗什最后译著之一,僧叡在其生前忙于讲解,未及为序呢?
僧叡《成实论序》很可能有此论翻译的时间,但是由于吉藏坚信罗什卒于弘始七年或八年,对于这一时间不肯采纳,是故未引全序,也使后人丧失了可以确定此论译时和罗什卒年的最可靠的资料。《中观论疏》还有“叡师《成实论序》,述罗什语云:‘马鸣是三百五十年出,龙树是五百三十年出’”[33]之语,表明此序总结了罗什所译大小乘经论,在诸序中最为珍贵,可惜不见全豹。
《成实论记》其实是不必怀疑的。若谓其不足采信,那么就等于认定为伪作。那么伪作此记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伪作者又有什么好处呢?
《成实论记》可以辅证诔文的可靠性,但诔文所持的四一三说并非只此一证。
据《高僧传·昙邕传》,慧远弟子昙邕充当慧远与鸠摩罗什之间的信使,“为远入关致书罗什,凡为使命十有余年”,任继愈等以为“罗什死于公元413年,此首次投书约在403年,为东晋元兴二年”[34],其实没必要如此反推。慧远致罗什的第一封信有“去岁接姚左军书”之句,罗什以弘始三年(401)十二月二十日至长安,时已岁末,就算左将军姚嵩马上致书慧远,慧远接到此信之时也应在弘始四年之初了,一个“去岁”就足以表明慧远最早是在弘始五年(403)首次致书罗什的。昙邕原为武将出身,故能“强悍果敢”,不辱使命。其于弘始五年首充信使,且为使命十余年,则罗什必当于弘始十五年(413)以后卒。
汤用彤据以史书,认为刘裕讨平桓玄元兴三年(404)之后遣大参军诣姚显通和,姚显使吉默报之,至是两国通好,交聘不绝,“约在此时前后(义熙元年)慧远得姚左军书”[35],如果慧远于义熙元年得姚嵩之书,那么他首次致书罗什必在义熙二年,如此则昙邕为使“十有余年”就到了义熙十二年,未免太迟。那么姚左军是否另有其人呢?后秦崇佛最剧者除姚兴、姚泓父子外,当首推大将军、常山公姚显与安成侯姚嵩二人,姚兴钦慧远之德风,赠以龟兹国细缕杂变像,又令姚嵩献其珠像,可见姚嵩与慧远是有交情的。故此“姚左军”当为姚嵩无异。据僧肇《百论序》,弘始六年(404)译《百论》时姚嵩为秦司隶校尉、安成侯,未有左将军之衔,僧叡《法华经后序》则称秦司隶校尉、左将军、安成侯姚嵩,则姚嵩当于弘始六年至八年间加左将军衔。据诸经序,罗什于弘始五年十二月十五日译出《大品》,又加校正,至弘始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乃讫。同年十月十七日罗什又与弗若多罗共译《十诵》,是《百论》之译出,当在此年四月至十月间。姚嵩或以是年末加左将军,并致书慧远,告以罗什入关之事亦未可知。若然则慧远首次致书在弘始七年,昙邕为使则至弘始十七年(415)。因为按照情理,姚嵩通报罗什入关之讯,不应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