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惠剑利如霜,相貌观瞻欲似钝。
破纳搭肚守真如,曲肘低头看漏尽。
从中可以看出,卧伦强调的是不虑不缘,心不受尘,亦是“对境心不起”之意,又言非但无尘,而且无心,较无尘唯识说更进一步,而是心境双亡,能所俱泯,不仅如此,而且不住于空,任运安祥,随处行履,这就进入一个更为高级的境界,与其后的道信十分接近了。当然,四威仪颂是否属于卧伦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但卧伦的禅法确有超前之处是毫无疑问的。
S1494《卧轮禅师看心法》文字漫漶,不易辨认,然卷首“卧轮禅师看心法”七字十分清楚,大意是“心若有生……便有攀缘,心有攀缘,则有烦恼”,“心性湛若虚空,本来不生,故亦不灭”,何须收摄,徒费功夫,又有一偈颂,其云“若人求道不习无,千劫万劫枉功夫,徒自□□忍辛苦,……智者求心不求佛,了本生死却无余,……心中寂然无一物”等,还有“但勤向心照,必当自性悟”之句。
据《宗镜录》卷九十八:
卧轮禅师云:详其心性,湛若虚空,本来不生,是亦不灭,何须收捺。但觉心起,即须向内反照心原,无有根本,即无生处。无生处故,心即寂静,无相无为。[6]
这段记载和前述《卧轮禅师看心法》非常一致,看来确实表达了昙伦的思想。
观心悟道是禅门惯用的修行要方,智者大师有《观心论》,据说神秀大师亦著《观心论》,表明不同禅家对观心一法都很重视。据《楞伽师资记》,四祖道信强调“坐禅看心”,并细述了“铸想玄寂”“凝净心虚”的看心之方,五祖弘忍亦教人“向心中看一字”的法门,这表明历代禅宗都重视看心之法,卧伦传此法门自有其理。
P3018亦载卧伦的看心偈,其云:
辨说种种劳神虑,不如一心向身看。
心中寂净无介物,无物不动性常安。
无生无灭法,非佛非凡住。
本性自天然,非新亦非故。
呈现无翳障,如日虚空住。
法性实如是,慎勿怀犹豫。
生死与涅槃,从来不异路。
所以生二见,实由妄想恶。
但勤向心照,必当自惺悟。
解时不异迷,迷实不移处。
若人通达此,不求弥勒度。
又有一偈:
裹有被空缚,离无被有缠;
有无俱忘却,大病更重喧。
只缘一念子,动即两边玄。
□□□许子,孹悟直冲天。
一微通三界,逍遥独自眠。
卧伦强调观身看心,看的是湛若虚空、无有一物的本来寂净之心,这种本净之心无生无灭,非有非无,非佛非凡,非新非故,离此两边,妄想不生,如此照心,必当醒悟。本心自净,即同法性,心即是佛,不缘外境。了此本心,则顿悟成道,故但求自心,既不必攀缘境界,亦无须念想求佛。
卧伦思想的超前不仅表现在他将般若妙理熔入禅法上,还体现在他行事的与众不同、迥出时俗方面。依僧传,卧伦受具之后“读经礼佛都所不为,但闭房不出”,这种做法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体现了他特立独行、卓然不群的个性。在当时的佛教界,读经礼佛几乎是每一个佛教徒每日必做的功课,更是出家僧众的本分事,恐怕没人敢想过不读经、不礼佛。二祖慧可是一个极富个性的人物,早年便因“独蕴大照,解悟绝群”而招致“一时令望,咸共非之”,后来又因不顾时俗、呈其心要而使“滞文之徒,是非纷举”,晚年更“纵容顺俗,乍吒吟谣”[7]而受讥,他因自己独特的个性而备受坎坷,乃至殉命,然就连这样一位富有个性和创造性的大师也在某些方面颇为传统,不仅读诵经典,还在周武灭法之时不惜性命,保护经像。与卧伦同辈的玄景则极重形式,“二时法会,必香汤洒地,熏炉引导”,不仅常读大乘经典,而且在读经之时“行不过五,寻讫更展”[8],读到五行便停一会再读,可见其严肃恭敬之极。在这种形势下,卧伦不读经、不礼佛确实是需要勇气和决心的,其受到的巨大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据《传法宝记》,四祖道信教人“莫读经,莫共人语”,似乎与卧伦相同,但道信本人又喜欢引经据典,看来并非不读经之人。
禅宗重视内实,不重形式,卧伦则将这一精神真正贯彻到实际行动之中。不读经,并不是反对经典本身,而是反对执著于文字言教,于义不明,是“依义不依语”原则的体现。慧可曾慨叹“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9],卧伦大概是自己的行动来表示对执著于文字名相的风气的反动。不礼佛,也非不敬佛,而是强调敬心中佛,破外在的偶像佛。这里颇有一些“呵佛骂祖”的先兆。卧伦强调自诠真门,自性觉悟,不求弥勒度,反对念佛往生。临终,有人问其往生何处,他则答“无尽世界”,表达了他对时人颇为重视的往生极乐世界的不以为然,这同样是破除外在崇拜、不重形式手段、但求目的实质的表现。
卧伦禅法的惊世骇俗之处还在于他对执著于坐禅的否定。当时几乎各家各派都强调坐禅,虽然从理论上讲行住坐卧都不应放任,但就禅修来说,大家都一律推崇坐禅,没人敢想过“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10]的潇洒。然而,昙伦却敢于开风气之先,从单纯的坐禅发展到行住坐卧时时修禅,“卧伦”之名即由此而得。按照传统的解释,人在行、住(站立)之时活动量大,容易掉举,睡卧之时又过于安逸,容易昏沉,都不易入定,只有坐时不逸不劳,身心轻安,处在中道状态,容易入定,是故强调坐禅。卧伦则从另一角度思考,如果只是坐时入定,则十二时中有定有乱,或者说是乱多定少(坐的时间一般没有行住卧加起来长),不能保持常定,而且行住坐卧都不过是外在的形式和手段,心中清净才是目的,才是禅定的本义,因此不应侧重外在的形式而忽视内在的目的。只要妄念不起,心常清净,就能做到时时在定,睡眠之时也不例外,故卧禅并非旁门左道,亦无足怪。
从敦煌资料来看,卧伦确实是强调卧禅、主张行住坐卧皆可入定的。其言“一微通三界,逍遥独自眠”,又道“傍眠侧卧不随尘,展脚横腰绝戏论”,皆说明卧可入禅。
值得注意的是,卧伦的这种禅法思想并未停留在理论言说上,而是落实到了行动之中。据僧传记载,他曾在随众礼忏(住立)之时入定,又在持钵上堂的行走过程中卓然入定,持钵不倾,又以卧禅名世,可见他确实做到了行住坐卧,时时入定。
卧伦的新禅法即便是在以善于创新著称的禅宗内部也是十分超前的。与其同辈而时代稍后的四祖道信尽管也教人“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或与卧伦的闭门不出、不与人交接同义)”,也反对念佛往生,然又教人“努力勤坐,坐为根本”,可见在禅修的方法上,道信亦未突破传统的坐禅模式。直到六祖惠能之时,才有了类似于卧伦禅法的新思想。可见一种新思想的被广泛承认,要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卧伦行事轶伦亦非有意惊世骇俗,更非试图哗众取宠,或许背后有更深的原因。众所周知,达摩一支在当时属于无权无势的山林在野派,经常受到排挤和打击,北方势力最大的是佛陀、慧光、僧稠一系,直到隋初,禅宗的命运一直无所改进,二祖慧可乃至为此殉命,可悲可叹。慧可之“纵容顺俗”,僧璨之避世隐居,都包含着不得已的苦衷。卧伦的闭门不出,也是避害之策。他的卧禅,主要目的是“高卧清虚住法印,外示乖慵内精进”。外示乖慵以远害,内实精进以修行,这是卧伦的聪明之处,同时是对达摩“顺物”之法的实践,他也确实幸运地逃脱了非理屠害,达到了“防护讥嫌”的目的。至于后来反而会因他的外示乖慵而名声大振,这是他早年所不曾预料的。
卧伦习禅确有实效,早年便能时时入定,后来又引发神通,为人称仰。据僧传,他能感通异类,颇显神异。其时家人惯以僧粥施食于犬,他命家人改此陋习,家人以为常例,不以为然,后更重申,家人妄言未与,结果群犬自动于众前吐出僧粥。卧伦的神异还不止于此。
据《弘赞法华传》卷七:
隋并州人高守节,家代信奉,而守节尤为精到。年十六七时,曾游代都,道遇沙门,年可六十,自称“海云”。与之谈叙,因谓曰:“儿能诵经不?”答曰:“诚其本心。”云即将向五台,至一处,见三草屋,才得容身。乃于中止,教诵《法华经》,在外乞求,给其衣食。节屡见胡僧来至,与师言笑,终而归,去后云辄问曰:“识向胡僧不?”曰:“不识。”云貌似戏言曰:“是文殊师利菩萨。”节虽频承此告,未悟其旨。后忽使节下山,就村取物,仍诫曰:“夫女人者,众恶之本,坏菩提道,破涅槃城。汝向人间,宜其深慎!”节敬诺,受教下山。中路乃见一女人,年十四五,衣服鲜花,姿容雅丽,乘一白马。直趣其前,扣头向节曰:“身有急患,要须下乘。马好跳跃,制不自由。希君扶接,济此微命。”节遂念师言,竟不回顾。女亦追寻数里,苦切其辞。节执志如初,俄而致失。既还本处,具陈其事。师曰:“汝真丈夫矣!虽然,此是文殊师利菩萨。”节尚不悟,犹谓戏言,然于此诵经,凡历三载,《法华》一部,甚得精淳。后闻长安度人,心希剃落,晨昏方便,谘师欲去。师云:“汝诵得《法华》,大乘种子,今已成就。汝必欲去,当询好师。此之一别,难重相见。汝京内可于禅定道场,依止卧伦禅师。”节入京求度,不遂其心,乃往伦所。伦曰:“汝从何来?”答:“从五台山来,和尚遣与师为弟子。”伦曰:“和尚名谁?”答曰:“名海云。”伦大惊叹,曰:“五台山者,文殊所居。海云比丘,即是《华严经》中善财童子第三大善知识。汝何以弃此圣人?千劫万劫,无由一遇,何其误耶!”节乃始悟由来,恨不碎其身骨,而愚情眷眷,犹希再睹。遂辞伦返迹,日夜奔驰。及至故处,都无所见。[11]
高守节的经历实是稀有,他能于五台山从善才童子所参的第三大善知识海云比丘诵《法华经》,并亲见文殊菩萨,实是难得。不过他对此尚不自知,后闻长安度人,便欲至京剃度,云告之曰汝诵得《法华经》,大乘种子,今已成就,不需要再去求度了,若必欲去,当询好师,可于禅定道场,依止卧伦禅师。守节求度不遂,便依命至伦所,伦告其所遇非他,乃《华严经》中善才童子所参之第三大善知识。且不说高守节遭遇得失,海云比丘以卧伦为“好师”,令守节往依,足以表明他对卧伦的认可,卧伦能知海云比丘的来历,也是其神通法力的体现。
P811载有藏文本的“卧轮禅师出家安心十功德”,吴其昱将其译为汉文,其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