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义戏剧
左拉
■导读
左拉(émileZola,1840—1902),法国著名的自然主义文学家、文论家。七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中学会考失败后不得不中断学业,此后饱尝自谋生路与失业的辛酸。1862年进阿谢特出版社工作,文学才华逐渐得到发展。1864年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克洛德的忏悔》,因内容有伤风化,引起警方注意,翌年被迫辞职。
此后几年间,左拉接受了孔德的实证主义、泰纳的艺术哲学、吕卡的遗传论、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自然主义文艺创作理论,并开始构思多卷本《卢贡—马卡尔家族》,以记载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1871年,这个家族史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卢贡家族的发迹》在连载后成书发表。到1893年,这个原先只打算写十部的系列实际上完成了二十部,几乎每年一部。1877年,第七部研究酗酒后果的小说《小酒店》销量空前,使左拉一举成名。在这个系列中重要的小说还有《娜娜》《萌芽》《金钱》《崩溃》等。此后左拉还创作了三部曲《三城市》(1894~1898)和《四福音书》(1899~1903)。
作为自然主义运动的奠基人,左拉还发表了几部文艺理论著作,包括《实验小说论》《自然主义戏剧》《自然主义小说家》等。他自称他的方法来源于19世纪生理学家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他在《实验小说论》中指出,作家可以在虚构的人物身上证明科学家在实验室中新获得的结论。他相信,人性完全取决于遗传,缺点和恶癖是家族中某一成员在官能上患有疾病的结果,这种疾病代代相传。一旦弄清了原因,便可以用医疗与教育相结合的办法予以克服,从而使人性臻于完善。左拉的著作和观点颇受争议,终其一生未能进入法兰西学院。
左拉从1876年起任杂志《公众福利》的剧评家,后又转任《伏尔泰》杂志剧评家,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戏剧评论和理论文章,汇编为《戏剧中的自然主义》一书。《自然主义戏剧》是其中的一篇,共五节,本书选取该文的后三节。
左拉采取了直线式的论述方式。既然自然科学凭借观察与实验,认识事物的内在联系,在真理之途上迈进;那么为了人类的进步,自然科学的方法就应扩展到知识的各个门类,文学当然也不例外。在文学中,左拉关注的主要是小说与戏剧。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再到自然主义,小说已经与同时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相适应,取得了胜利,开辟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那么戏剧领域怎么样呢?本书的选段从这里开始。左拉认为,目前的戏剧虽不尽如人意,但自然主义戏剧必将在普遍的进步法则中,突破种种局限,锤炼出新的表现形式,最终占据主流舞台。
左拉首先回顾了古典主义以来戏剧的发展。古典主义戏剧“以其不变的法则,宫廷的礼节,宽绰而高雅的气派,富于哲理的高谈阔论和雄辩的口才,确是当时社会的确切反映。”不过随着旧君主制的垮台,古典主义戏剧逐渐衰弱,滑向平淡无味和低能笨拙。浪漫主义戏剧起来造反,“拿**代替义务,拿情节代替叙述,拿色彩代替心理分析,拿中世纪代替古代”,带来了必要的自由。但是,浪漫主义戏剧和跟古典戏剧一样,也吹牛撒谎,粉饰人物,落入虚假的俗套,到头来只是昙花一现。于是,到了左拉的时代,自然主义戏剧开始抬头。
左拉以较大的篇幅介绍了三位剧作家的创作及其特点。维多利安·萨尔都强调动作与布景,但人物只是没有生命的傀儡;小仲马善于虚构,但台词是那些令人生厌的长篇大论;爱弥尔·奥日埃富于人情味,但缺乏独创性。与自然主义小说取得的成就,自然主义戏剧总体上并不令人满意。
左拉本着一种类比思维认为:“文学中各种门类是相互联系、同时并进的。一阵风刮过之后,一个震动发生之后,就会出现朝着同一方向的普遍推进。”自然主义既然已经在小说中取得成功,它也必将席卷戏剧,“它必然会完整起来,它迟早会取得它的科学的严密性;否则,戏剧就会逐渐退化,成为越来越低级的东西。”这是左拉的文学进化论。他把“我在等待……”句式重复了八遍,以一种雄辩而富于对话性的语言,阐明了自然主义戏剧的特点。
左拉当然明白自然主义戏剧宣言实际所会受到的阻力,他替论辩的对手比较了小说和戏剧之间的差异。从形式上看,小说是用来私下阅读的,而戏剧则是要在众多人面前、在有限的时空中表演的。小说家是所用材料的绝对主人,而戏剧家却被幽闭在刻板的框框里,只能在种种障碍之间周旋。小说的孤立读者需要容忍作家的种种做法,但戏剧家却要处处顾虑观众的反应。“当小说永远在向前探索,带来更新更准确的资料时,戏剧却一天天更停留在它的浪漫蒂克的虚构之中,停留在它那用得陈旧不堪的情节之中,停留在它这一行当的技巧之中。”因此,戏剧才成了传统习俗的最后堡垒。
那么,怎么办?左拉探讨了三个方面问题。首先是布景。面对“需要明了和简洁的群众”,自然主义剧作家应把人物“重新放回到自然中去,放到他所固有的环境中去,使分析一直延伸到决定他的一切生理和社会原因中去,而不是把他抽象化。”因为人们生长生活的环境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剧作家应以舞台布景准确地反映现实环境。不过,谈到地点变换,左拉语焉不详。在当时这里的困难确实很大。如果他能预见到当今由信息科技带来的虚拟技术,他可能就不会这么尴尬了。在语言方面,左拉写道:“我要求的是更为灵活,更为自然的语言。这种语言,既可说是写得巧妙,也能说是写得粗率。”在这方面,戏剧家们可以效仿自然主义小说家们使用的语言,“能最好地概括日常谈话,把准确的字眼放在它应在的位置上,显示它应有的价值的语言”。在人物问题上,左拉主张实事求是的描绘,反对那种只是为了使耳朵舒服的歌功颂德,不断重复的泛泛之谈和空洞高调。
左拉把自然主义戏剧和传统戏剧的对立看成了非此即彼的独行道,以至于断言:“将来我们的戏剧,要么是自然主义的,要么干脆就无法存在。”在热情高昂的鼓动和期盼中,他可能忘记了自然主义以现实和实验为基础的理论背景,而不自觉地滑向独断论的轨辙上去了。
左拉在《黛蕾丝·拉甘》再版序言中首次把“自然主义”一词引入戏剧评论,以科学的名义回应批评家们的指控。他强调,他要研究的是气质而非性格,具体来说,就是人物在生理因素的支配下表现出的兽性的一面以及由此导致的悲剧性后果。除了在理论上大力倡导自然主义戏剧,左拉还是自然主义戏剧创作的先行者,曾创作改编有《玛德莱纳》《黛蕾丝·拉甘》《拉布尔登的继承人》《玫瑰花蕾》《娜娜》等戏剧。除左拉之外,自然主义剧作家还有法国剧作家亨利·贝克、德国剧作家赫尔曼·苏德曼等。
戏剧理论家陈瘦竹指出:“自然主义戏剧是一种极端的运动,未免矫枉过正,故其人生观与艺术观均有缺陷。自然主义派笔下的人生,实在太绝望,人性实在太卑劣。因为过分信仰唯物主义,所以带有浓重的宿命论的色彩。”[76]自然主义戏剧否认艺术与人生之间的距离,倾向于描写现象而非现象所蕴涵的本质。另外,小说家出身的左拉本人并不注重戏剧的表现技巧,场景之间缺乏关联和呼应。自然主义戏剧经过四五年的全盛时期后,很快就难以为继、销声匿迹了。
延伸阅读文献
1。柳鸣九主编:《自然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2。朱雯等编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3。朱栋霖、周安华编:《陈瘦竹戏剧论集》,上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
■经典文献
戏剧中的自然主义(节选)
三
我接下去要谈谈我们当代的戏剧。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小说的情况,现在得考察一下戏剧文学的处境了。但在谈论之前,我准备约略地回顾一下戏剧在法国的巨大的进化情况。
最初,我们看到一些未成型的剧本,那是些在公共广场上演出的两个,或至多三个角色的对白。后来,剧场建造起来了,悲剧和喜剧在古典主义文艺复兴的影响下诞生了。一些伟大的天才,如高乃依、莫里哀、拉辛[77],把这个公式肯定下来了。这些天才们是作为他们生活的时代的产物而出现的。当时的悲剧和喜剧,以其不变的法则,宫廷的礼节,宽绰而高雅的气派,富于哲理的高谈阔论和雄辩的口才,确是当时社会的确切反映。戏剧公式和社会环境的这种同一性,这种密切接近性是如此真实,以致在两个世纪的时间里,这个公式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只是到了18世纪,到了伏尔泰和博马舍的时代,它才失掉了它的一成不变性,才开始动摇、松软下来。旧的社会在那时陷入了极大的混乱,扰乱社会的气息也轻轻地吹拂到了戏剧。这就是对情节有了更大的需要,这是暗中进行的对法则的背叛,是隐隐约约地返回自然。就是在这个时期,狄德罗和梅西埃[78]极其明确地奠定了自然主义戏剧的基础;不幸的是,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写下能把新的公式确定下来的杰作。此外,古典公式,在旧君主制的土壤上曾如此坚如磐石,竟未能被大革命的风暴彻底冲垮。它还顽固地存在了若干时间,尽管被削弱了、衰退了,滑向平淡无味和低能笨拙。于是就发生了已在暗中酝酿多年的浪漫主义的造反。浪漫主义戏剧结果了垂死的古典主义戏剧的生命。维克多·雨果发起了最后的一击,摘取了其他许多人曾致力很久的胜利果实。必须注意到,出于斗争的需要,浪漫主义戏剧作了古典主义戏剧的反衬;它拿**代替义务,拿情节代替叙述,拿色彩代替心理分析,拿中世纪代替古代。就是这个光辉的反衬,确保了它的胜利。古典戏剧命该寿终正寝了,它的丧钟已经敲响,因为它不再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浪漫主义戏剧在猛烈地清扫了战场的同时带来了必要的自由。但今天它的作用似乎已局限于此。它只是壮丽地肯定了法则是虚无的,生命才是必需的。不管它如何声势浩大,它至多不过是古典戏剧的逆子贰臣,而跟古典戏剧一样,它也吹牛撒谎,它以人们目前都会对之嗤之以鼻的夸张来粉饰装扮事实和人物;跟古典戏剧一样,它也有它的法则,它的陈套,它的更惹人恼火的效果,因为它们是些更加虚假的东西。总之,它在戏剧中只不过增加了一套比较漂亮的修辞而已。所以浪漫主义戏剧注定是不会有古典主义那么长的统治时间的。在完成了它的革命业绩之后,它就气息奄奄,一下子精疲力竭了,老老实实地给戏剧的重建让出了位置。所以浪漫主义的历史在戏剧中也同在小说中一样是昙花一现。继浪漫主义不可避免的危机,人们看到自然主义的传统重新显现,狄德罗和梅西埃的观念被逐渐肯定下来。这是从革命中诞生的新的社会状态,它,在摸索中,在曲折徘徊之后,逐步确立了一条新的公式。这工作是不可避免的。它既是自发自生的,更是由事物的力量所产生的,直到进化完成之后才停止下来。在我们这个世纪里,自然主义公式将同过去几个世纪中的古典主义公式处于同样的情况。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我们的时代,这里,我看到了引人注目的活动,异常的才能消耗。这是一个无限巨大的工场,人人都在这个工场里狂热地工作着。时间还不是很清楚,这里有不少工作是枉费精力的,头很少打得既准且有力,但这幅景象却不失其壮观。应当看到,这些工匠们都在为自然主义的最终胜利而发愤工作,即使那些似乎曾经攻击过它的人也不例外。他们还是在时代的推动之下,必然要走时代所走的方向。正因为在戏剧界,他们中间还没有一个人已经身躯高大得足以单枪匹马地以天才的劳动来确立新的公式,你可以说他们是在分担工作,各人轮流在某一确定的方面贡献出他们一份力量。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中最杰出的几位的成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