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挑战:功能问题
在进化论当中有一条信仰,即任何生命体持续的变化必然会使它在特殊的生态学功能上受益。因此,不管某种鱼类或者鸟类的颜色有多么奇怪;不管鲸鱼的骨架结构有多么惊人,软体动物的贝壳有多么迷人;不管一些成年雄鹿的犄角有多么奇怪、不实用;或者,不管疣猪的牙齿有多么不便,这种结构都清楚地显示,它为动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从而使得这个生物在特定的生态学功能上获得了优势。
同样的定律适用于所有生物。有关动物行为的研究,即动物行为学揭示,最不可思议和看起来并不具备普遍性的行为模式对动物来说具有明确的功用。从动物世界到植物王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看起来最小、最简单的生物到那些看起来最大、最复杂的生物,它们的某些行为模式进一步证明:这些行为就像身体形状一样,被保留下来并得到强化,从而帮助物体得到成功进化。
在所有人类活动当中,艺术最引人注目。它不仅广泛存在于我们这个物种,比任何动物的行为都要突出,并且,即使在最艰苦的环境里,我们也从事着这项活动。其实,如果我们在人类行为当中展开一项能力调查,就会惊讶地发现表演活动是怎样支配了我们的生活。有研究者提出,表演是人类第四大广泛的活动,前面依次为睡觉、觅食和做饭、打扮。唯一可能的结论便是,艺术当中包含了一种进化的稳固策略。这一术语表明,艺术活动一旦诞生,便会因为它带来的某种好处而延续下去。
但是,这种好处是什么呢?它有没有其他的多重益处?或者,是一种好处带来了附带的好处?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没有优势,这种行为就失去了意义。在偶然出现一段时间过后,它就会消亡。
对于被定义为戏剧的人类行为,我假设它有两种不同的益处。同时,它们也是要促成表演共识达成的两种潜在因素。两者都不完善,却也不排斥对方。我想,它们不会代替彼此,成为最核心的那一个。或许,我忽略了其他更为重要的因素,但在这里我们需要一个假设:一个不仅考虑到益处,同时也考虑到在达尔文理论模式当中发挥作用的严肃论断。
在论文集《心灵失而复得的发展历程篇》当中,尼古拉斯·汉弗莱提出了一种理论,以解释为何人类具有高度发达的自我意识。具体地说,他解答了人类为什么花费大量时间去在意自己的大脑活动这个问题。我们执迷于弄清自我动机,有什么样的好处?尽管没有足够证据,但仿佛没有其他动物花这么多的时间沉思、反省、想象、最终挖掘出经验。有足够证据表明,泛滥的自我意识,汉弗莱书名中“意识”的美国说法)会降低身体活动效率,甚至给思虑过多的人带来灾难。莎翁剧作《哈姆雷特》的流行表明,人们确实相信过多的沉思是危险的。但是,假如真的这样,那么它在缓和人类行为方面的价值呢?
汉弗莱认为,人的自我意识是一种为了防御最危险的敌人——其他人类的一种努力。简言之,他认为自我意识就像是一个用来理解他人行为的小器官:通过检查自身经验,我们能更好地了解到他人在做什么,可能在做什么。那些最了解别人的人正是拥有了大量可供分析的信息。
我们怎样去获得这些关于人类行为的信息?答案显而易见:生活得长寿且丰富,通过把握在大多数情况下烦琐的细节,去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类活动。遗憾的是,这并不现实,并非所有人都有幸享受如此多姿多彩的生活。时间,与经验同样重要,并且它是问题的核心。一个20岁的人(例如男性)与40岁的人互相竞争,两者获胜的概率可能差不多。但是,假如有两个20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拥有40岁人的智慧,那么,有经验的那一个将更容易获胜。同样,在所有的人类竞争当中,愚蠢的人可能并没有足够的寿命来学变聪明。
我们可以怎样很快地获得智慧?对于这个令人泄气的工作,人类的方法名目繁多。语言,便是其中一个。老人们只用于告诉他们心爱的后代,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学校教育与宗教教义与此作用相同。但是,我们以教书为生的人却很清楚教导的局限性。因为教导并不意味着我们所告知的内容会被受众吸纳,进而转化为行动。(实际上,我们当中的犬儒主义者已经开始怀疑教导可能不会确保某些内容被避免实施了)
在人类历史上,寻找有效途径以吸取他人经验的需要一直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汉弗莱提出,当我们试图去了解他人、扩大认知能力时,艺术是其中的一个办法。他直接提到了诗歌、小说、电影,但他的理论适用于任何艺术形式。戏剧是突出的一例。个中原因,是被我们广泛所知的移情能力发挥了作用,这是一种“深入”感觉他人的生活的能力。在他人的生活当中投入情感是我们身临其境的最佳方式,因而也能从他们的经验中获益。苏珊·朗格(SuzanneLanger)最先把戏剧的特殊力量定义为“可见的历史”。我想,把它称之为“可见的自传”更为合适。在体现戏剧的过程当中,观众被邀请参与到许多生命里去,从每位演员那里他们都能了解许多东西。
与汉弗莱的理论相符合的是,观众走出剧院就会发现,在外面那个竞争激烈的世界里,许多其他的经验都是新奇的,但又不显得突兀,以至于无用。这时,戏剧的功用体现得最为明显。人们通过观察得到的经验可能不及亲身体验来的真切,但是,他们又比那些从来没有机会获得这些经验的人胜出许多倍。即使是这样,选择的强大力量还会给那些间接经验最丰富的人以最大优势。因此,戏剧活动就不得不使它自己变得更加引人入胜、惊心动魄,从而令人难忘。以上的每个要素都会被观众考虑进去,以判断这场戏剧是否能为他们带来与亲身经历相同、甚至更为深刻的大脑印象。尽管这看起来有些矛盾,但实际上,即使是通过亲身经历获得的体验,也可能不及在看到舞台上被强化的表演(或者小说、诗歌、电影里的情节)之后那样感受强烈。
因此,汉弗莱的基本理论使我们看到,戏剧通过告诉观众如何在社会环境下做出有意义的决定,从而扩大了人们的选择空间。这种理论很大程度上侧重于戏剧体验。
还有一个观点或许另辟蹊径:戏剧通过强调其固有的伪装行为来达到这一目的。伪装是人类文明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并非只有人才从事伪装活动,它在其他生物当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动物的掩饰、躲藏都是清楚地为了迷惑其天敌或猎物。而人类的伪装不是为了防范异类,而是同类。
雄鹿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可怕,这便是一种伪装。在人类之外,动物界误导同类、敌人、竞争者的例子数不胜数。但世代从事这项活动的无冕之王肯定是人类。只有我们才会把成功的伪装行为当做日常交流里期望收获的东西(“亲爱的,你看起来美极了”),并且,即使不是在理论上,也会在行动上用无数方式予以回报。实际上,世界各大宗教对于伪装看上去似乎无休止的控诉恰恰证明了它在我们整个文明当中是怎样长久而又永恒存在的。
只要有了以上信息,一个人类行为学家可能就会对历史的发展做出预测。进化论当中有一条铁的规则:没有一个物种能够随心所欲地运用某种策略,不管它是多么有效。虽然现在看来,伪装可能是一项成功的策略,但促使它形成的同一动机也会要求相反的策略产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行为学家推断,人们会马上采取其他方式察觉伪装。
事实的确如此。在每一个人类文化形态当中,人们在抨击伪装行为之余,都会采取相应措施以确保他人没有得逞。大人们通过指导儿童仔细观察、举例子,让孩子们看穿陌生人明显企图欺骗他们的用心。汉弗莱用大量篇幅着重强调了戏弄(teasing)在教导中的作用。一开始,他的例子看上去有些极端,但当我们把戏弄看做一种“识破诡计的训练”时,它的重要性便体现了出来。一位正在和儿子玩耍的父亲把玩具熊伸出窗外,说:“我准备把它扔出去,小熊会死,你也永远都见不到它了。”孩子如果不确定,会回答:“爸爸,你在开玩笑,是吗?”如果他明白父亲需要他的配合,可能会说:“爸爸,别那么做,小熊会摔断胳膊进医院的!”其他关于察觉伪装的例子同样明显,圣诞老人和拔牙齿的妖精就是意在让孩子们识破的伪装。实际上,家长们如果不能理解这些欺骗的真相,就会被孩子们的天真无忌弄得不舒服。随后,就会有无数的警告——那些尖下巴、肿眼泡、手心流汗的人不怀好意。这倒是给拥有如此特征的人带来了消极的影响。
有无数的博弈游戏同时锻炼了成功的伪装和成功的察觉伪装行为。扑克在这个方面最有传奇色彩。有趣的是,在游戏当中,展示纸牌技艺的胜出者会受到嘉奖,而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里只得到了人们轻蔑的嘲笑,两种待遇大相径庭,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前文中已经提到过,表演共识的发展可能始于在人类具有伪装性的生活环境下,一系列可获得成功的策略。既然在许多场合中,两种重要的人类技能——伪装和察觉伪装都同时发生,那么,以上结论便显得尤其突出。我们可以说,这种策略与反策略之间的平衡将不可避免地使两者都得到强化,前者的提高会导致其相应的对策变得更加复杂。虽然我认为这个观点不是很有力,但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提出,它正好能够解释艺术是怎样从曾经普普通通的社会实践当中发展出来的。这个观点虽然有趣,却会被一个简单的现实所推翻:如果真是那样,那些拥有高度发达的戏剧传统的社会将比那些没有戏剧传统的社会更善于伪装和察觉伪装。人类社会世世代代都充斥着所谓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他们自认为要比典型的原始部落人类更加狡猾。
第五个挑战:艺术形式的发展史
即使我们承认戏剧的根源存在于人类普遍的交流活动,还是有一个令人烦扰的问题不可回避,即这一复杂的艺术形式是怎样从这一起源发展起来的。既然要回答它就绕不开风俗活动,那么,类推的理论用在这里会比较合适。
高级烹调技艺、高级时尚和吃饭、穿衣的关系,就如同在社会语境下,高雅戏剧与表演共识的关系一样。在以上几种情况当中,或许都有一个行为的梯度。因此,把一只刚宰杀的猴子扔进篝火里以摄取高蛋白,和精心烤制一份馅饼具有了某种联系;同样,裹上熊皮从而保护、美化形体,和展示最新的巴黎时装也有了联系。在这个梯度上一步步的变化都根植于不同的价值观和行为。但是,它们在根本功能上大体等同。或者,确实如此吗?这是一个同样需要重视的问题:经过演变的行为暗示着功能的改变。那么,它们在功能上有着什么样的区别?
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应该是美学功能的不同。在人的饮食上,审美意义是被逐步加强的,这在每一梯度都不难印证或推断。显然,人类对各种食物有着不同需求,但也有某一个临界点存在。一旦身体的基本要求达到满足,饮食的其他价值便会占据主导。可以想象,在我们进化过程当中的某一时期,我们对于饮食的审美倾向可能与黑猩猩或狒狒大致无异。
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事实或许接近如此。与其他灵长目动物一样,为了维持生命,我们每天主要的目标大致上就是寻找并摄入足量的蛋白质、脂肪、糖以及淀粉。其他营养成分如微量元素、维生素和适量纤维素并不是那么重要。在营养充足的时候,其他需求便上升了一个层次:食物的均衡搭配、预防肥胖的合理饮食、可以增进食欲的食谱。所有这些第二位的需求都有可能超过第一位的生存需求,或者至少对它进行强化。对于原始人类来说,他们饮食的上一层可能是把食物当做择偶和表达身份地位的筹码。例如,储藏食物可能是吸引异性的一种方式;比起肥胖的危险,他们觉得通过丰满的体态来展示个人地位显得更加重要。这种情况在无数的社会中得到体现,例如在前殖民时期的夏威夷人当中。饮食的最后一个阶段可能就是把准备食物和进食当成一种艺术。口味的精细、有关菜肴色泽和质地的审美、高超的厨技(例如,把羽毛重新摆放在已经烧好的野鸡身上)都成为了饮食的一部分。这些内容远远要比单纯吸收蛋白质和卡路里更为重要。在我们讨论完这个例子之前,有必要指出,没有什么阻挡得了人们享受所有的饮食经验。一个美食家偶尔享受着自家花园里举行的烤肉野餐,而一位赫赫有名的美食编辑也可能在上班路上啃着汉堡和薯条。
戏剧史中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认为公元6世纪后期与公元7世纪前期的古希腊戏剧是从整个文化当中撷取素材从而单独创作的。这成为了一个传统上的需要。因此,我们兴奋地发现,仿佛是狄斯比斯创造了悲剧,而不是简单地将表演和表演共识运用于希腊完善的、对于酒神的赞美传统当中,不管那些表演有多么重要。
关于艺术的阶梯式发展的理论在这里显得很有用,但它也有弊端。它暗示着,艺术最初的功能被弃之不顾,如同哺乳动物从两栖动物进化而来,因此已经丧失了后者的习性。虽然在生物学领域情况是这样,但是戏剧肯定不会如此。戏剧最初、最原始的元素被保留了下来,但只有在我们了解到戏剧原始的功能之后它们才会变得有意义。例如,既然我们清楚看到,表演共识根植于人们对于某些社会规则的理解,那么人人都会承认有一个契约发挥了作用,都一定“明确”表演活动正在发生。所以,我们肯定期待着这时会有人花费时间和气力来提醒大家这一事件的特点。各种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会期待,所有的戏剧传统都有一套惯例,用来明确地提醒大家演出的开始和终止。在某些文化当中,人们通过复杂的祈祷和其他宗教仪式来做到这一点;另一些则运用了幕布、序曲以及对灯光的控制。戏剧上演的地方一定要被某种方式修整过,以使其明显区别于周围的环境。这就是那些巡回演出的演员们在城市的广场上搭建简陋戏台的用意所在。这也是纽约林肯中心和斯卡拉歌剧院的作用。与其说演员的戏服试图让观众相信他们就是某些人,不如说这些服装正时刻提醒着,他们正在假扮某些人。在现实主义戏剧占据统治地位的今天,我们可以去回顾,显性的风格化演出并不是荒谬的返祖现象,而是意义重大地提醒着我们艺术的根源。
我们今天的戏剧“需求”在多大程度上与远古时代是相同的?如果我们已经“进化”得超越了戏剧进化的框架,或者,我们被戏剧满足的需求也会被其他社会风俗或者科技发展所满足,那么关于过去的知识可能没什么帮助。在这种情况下,戏剧的史前真相在学术方面仍然有趣——却显得完全无关紧要。
但是,大量令人叹为观止的研究与推断表明,虽然现代人类居住的环境在过去的1万5千年里历经巨变,人类的身体和大脑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我们正困难地强迫着让已适应了一种环境的身体和大脑去适应新的环境。由此产生出的不协调和不适应可能催生出与千万年前完全不同的对策。
或者,未必尽然。人类先天具有适应性。从人类最早的起源开始,我们就生活在其他物种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恶劣环境当中。我们今天所感到的不适应,或许不过是人类具有性格张力的又一佐证,这种张力使得我们成为好胜、好奇、具备可塑性的物种。假如艺术——包括戏剧——一直以来都在帮助我们平衡稳定与灵活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那么,在当下去理解艺术的这种功能再合适不过了。更进一步,现在也是通过充分了解戏剧源头,从而得到启发和益处的绝好时机。
虽然戏剧的根源难以追溯,或者令人难以接受,但它却对于理解这一艺术形式至关重要。许多现代戏剧仿佛都迷失了方向。面对电影的流行和电视的无孔不入,我们可以理解,一个戏剧艺术家会认为戏剧最初的重要性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或许事实已如此。正如有些物种已经消失,我们怀疑文化习俗会重蹈覆辙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目前看来这种判断言之尚早。只有当我们充分了解一种艺术的发展史,才能断定它是否已经被取代。
我在这里试图描画出戏剧进化的发展道路,但在此途中的至少六个转折点上,人们是需要做出判断的。在每一处,整个戏剧传奇都可能展现出不同的特征。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个故事需要人来讲述。这个故事比我们现在所学的戏剧史更能追溯到人类进化过程中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个故事也要比今天的批评理论更能解释艺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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