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文学理论新编第四版pdf > 二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快节选卡尔维诺(第1页)

二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快节选卡尔维诺(第1页)

二、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快(节选)(卡尔维诺)

我不是要说,快本身是一种价值。叙述时间也可以是延缓式、循环式或静止式的。不管怎样,一个故事就是一次行动,在相关的时间长度上展开;是一种魔法,左右时间的流逝——要么把时间收缩,要么把时间稀释。西西里的说故事者,每逢要略过不提或表示隔了几个月或几年时,就会来一句套话:“在故事中时间一晃就过去。”民间传统中的口述技巧,遵循实用准则。它略去不必要的细节,但强调重复:例如,当故事包含一系列相同的障碍,需要由不同的人来克服的时候。一个孩子听故事的乐趣,有一部分在于等待发生他期望的重复:重复的情景、重复的措辞、重复的套语。就像在诗中和歌中,押韵帮助形成节奏一样,在散文故事中事件也起到押韵的作用。查理曼那则传奇,其叙述之所以高度有效,是因为一系列事件互相呼应,如同诗中的押韵。

如果说在我写作生涯的某个时期曾被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吸引的话,那也不是因为我忠于某个民族传统(要知道,我扎根于一个完全现代和都市化的意大利),也不是因为我缅怀童年的阅读(在我们家里,小孩只可以读教育性的书籍,尤其是有一定科学根据的书籍),而是因为我对风格和结构感兴趣,对故事的简洁、节奏和条理分明感兴趣。我在改写上世纪的学者整理的意大利民间故事时,最享受的是读到极其精炼的原文。我试图传达这种精炼,既尊重原作的简明,同时试图获取最大程度的叙述力量。例如,不妨读一读《意大利民间故事》第五十篇:

国王生病,医生告诉他:“陛下,如果您想康复,那就必须得到食人魔的一根羽毛。这可不容易,因为那食人魔见人就吃。”

国王传话,把这消息告诉大家,但没人愿意去找食人魔。于是他问一个最忠诚最勇敢的侍臣,那侍臣说:“我去。”

有人给他指路,对他说:“在一个山上,有七个洞,食人魔就住在其中一个洞里。”

那侍臣便出发,走至天黑,在一家旅馆歇下来……

故事中没有一字提到国王得什么病,或为何食人魔竟有羽毛,或那些山洞是什么样子的。但提到的,都是在情节中发挥必要作用的。民间故事的第一个特点,就是简洁的表达。那些最离奇古怪的冒险故事,眼光都锁定最基本的要素。为了实现愿望或重新拥有失去的珍宝,就永远要与时间竞争,与重重障碍竞争,不容受阻或推迟。或者连时间也停顿了,一如在“睡美人”的城堡里。为了使时间停顿,沙尔·贝洛[1]仅用了寥寥数笔:“就连火堆上串满山鹑和雉鸡的烤肉叉,也睡着了,火也睡着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仙女做事都很利索。”

时间的相对性是一个几乎普天之下都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的主题:某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以为只有几小时,可一回来,他已认不出自己的村子,因为很多很多年已经过去了。当然,在早期美国文学中,这是华盛顿·欧文[2]的《瑞普·凡·温克尔》的主题,这篇小说已获得了奠基式的神话的地位,成为你们千变万化的社会的一个象征。

这个母题,亦可视为一个关于叙述时间的寓言,以及说明叙述时间是不能用真实时间来衡量的。同样的意义,也见诸相反的运作,也即时间通过内部扩散,从一个故事扩展至另一个故事——这正是东方人说故事的特点。山鲁佐德[3]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某个人讲了一个故事,那故事中的人又讲了一个故事,如此等等。山鲁佐德每天晚上救自己一命的技巧,在于懂得如何把一个故事与另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在最恰当的时刻戛然而止——而这正是操纵时间的延续与中断的两种方式。这是节奏的一个秘密,我们从一开始就能辨认的控制时间的办法:在史诗中是通过史诗的格律效果;在散文故事中是通过那些使我们急于想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事的效果。

大家都知道,当某个人开始讲一个笑话,却讲不好,结果一切适得其反时,我们会感到难受。我所谓的适得其反,尤其是指那些连接和节奏。薄伽丘《十日谈》的一则故事(第六日·故事一),便谈到这种感觉——它实际上是一则讨论讲故事的艺术的故事。

一群愉快的夫人和绅士,他们都是一位佛罗伦萨夫人的乡村别墅的宾客。他们吃了午餐后,要去郊区另一个玩乐的地方。为了大家高兴,其中一个男人提出愿意讲一个故事:

“奥丽达太太,要是您愿意,就让我用马驮您走大部分路程,另外我再给您讲一个世界上最奇妙的故事。”她回答:“行啊,先生,再好不过了。”听了这话,那位其剑术大概比口才高明不了多少的佩剑绅士,便开始讲他那个原本确实精彩的故事。只是,他老是把同一个字说了三四遍、五六遍,一会儿重复,一会儿说“不是这样”,一会儿搞混名字,总之把故事彻底给糟蹋了。还有,他的语气也与故事中的环境和人物的特点不合拍。奥丽达太太听得好几次替他捏了一把汗,心都沉下去了,仿佛生了重病、就快死去了似的。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了这般折磨,而且眼看那绅士纠缠在自己讲的故事的谜团里,便和气地对他说:“先生,您这匹马太难骑了,还是请您放我下来吧。”

这则故事就是一匹马,一种有自己的步速的交通工具,根据路程和地势的情况而疾走或奔腾;但是薄伽丘所谈的,是一种精神速度。他所列举的那位笨拙的讲故事者的种种缺陷,最明显的是破坏节奏,同时也是风格的缺陷,因为他不会使用与人物或事件相称的措辞。换句话说,就连风格的正确性,也是一个牵涉迅速调整、牵涉思想和表达之灵活性的问题。

马作为速度的象征,甚至作为心智速度的象征,一直贯穿于整个文学史,预示着我们时代对技术的看法的全部错综复杂的问题。速度的时代,无论是交通速度或资讯速度,都是随着英国文学中一篇最出色的随笔而拉开序幕的,它就是托马斯·德·昆西[4]的《英国邮车》。早在1849年,他就已知道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关摩托化的公路世界的一切,包括险象环生的高速撞车。

在叫做“猝死的幻象”的部分,德·昆西描写深夜坐在快递邮车车厢上的旅行,那巨人般的驾车者正沉睡着。邮车的技术完美,以及驾车者变成一个盲目、失去知觉的物体,这一切把旅行者的命运交给了机器那无可阻挡的机械性。在由一剂鸦片酊唤起的澄清感觉中,德·昆西意识到那些马匹正以十三英里的时速,在道路逆行的一侧狂奔。这意味着要发生灾难,不是对这辆疾跑、坚固的邮车而言,而是对迎面而来的第一辆不幸的马车而言。事实上,在那条笔直、看上去如同“哥特式教堂长廊”的林荫大道上,他见到一辆“破损、脆弱的两轮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对年轻夫妇,正以一英里的时速徐徐前进。“用人类所有精确度计算,在他们与永生之间,只差一分半钟。”德·昆西不禁大叫一声:“我踏出第一步,第二步由那青年完成,第三步交给上帝。”对这几秒钟的描写之精彩,哪怕在我们这个高速经验已变成日常现象的时代,也难望其项背。

目光的一瞥、意念的一动、天使翅膀的一晃,有哪一种,其速度足以在问答之间掠过,并把两者分开?光的脚步追赶光的脚步之难分,也比不上我们这无坚不摧的力量扑在那辆两轮马车的全力闪避上。

德·昆西成功传达了那种刹那间的感觉,同时包含计算撞车在技术上的不可避免性和包含那不可测量性——上帝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正是那不可测量性使两辆马车没有相撞。

这里,使我们感兴趣的母题,不是物理速度,而是物理速度与精神速度之间的关系。与德·昆西同时代的一位伟大的意大利诗人,也对此感兴趣。贾科莫·莱奥帕尔迪[5],他的青年时代之固定不变,我们怎样想象也不为过,但他在日记《随想录》中却有一个罕见的快乐时刻:

例如,马的速度,不管是眼见的,还是实际体验的——也即被你骑着——本身是……最令人快乐的。也即,这样一种感觉所包含的轻快、活力、劲道和纯粹生命力。确实,它几乎使你想起无限——提升灵魂,强化灵魂。(1821年10月27日)

在接着几个月的《随想录》的笔记中,莱奥帕尔迪继续发展他对速度的省思,其中有一段还谈起文学风格:

速度和简洁的风格使我们愉快,是因为它们赋予心灵纷纭的意念,这些意念是同时的,或如此接踵而至,快速得令人觉得是同时的,并使心灵漂浮在如此丰富的思想或形象或精神感觉上,使得心灵要么无法全部逐一充分地拥抱它们,要么没时间闲下来和无法没有感觉。诗歌风格的力量,基本上与速度相同,仅仅因为这些效果而令人愉悦,别无其他。同时涌现的意念的刺激性,可以来自每个孤立的词,不管是直白或是隐喻的词,也可以来自词的安排、措辞的表达,甚或对其他词和措辞的抑制。(1821年11月3日)

我认为,第一个以马来隐喻思想的速度的人,是伽利略。在《试验者》中,伽利略跟一个以大量引经据典来阐述自己的理论的对手争辩。伽利略写道:

不妨把论述一个困难的问题看作是背负重量,如果说很多马可以比一匹马运载更多谷物,那么我会同意很多论述可以胜过一个论述;但论述像追逐,而不像背负重量,而一匹巴巴里奔马要比一百头荷兰牛跑得快多了。

伽利略所谓的“论述”,是指推理,而且常常是指演绎式的推理。“论述就像追逐”:这句话可视为伽利略的信仰宣言——风格作为一种思想方法和文学品味。对他来说,出色的思考就是快、巧妙的推理、扼要的论据,但也要运用富有想象力的例子。

伽利略的隐喻和“思想实验”中,对马也有某种偏爱。有一次我研究伽利略对隐喻的使用,发现他至少有十一个谈到马的显著例子——包括作为运动的形象,也因此作为运动实验的工具;作为错综复杂和无比美丽的大自然的一种形式;作为他假设马受到最难以置信的磨难或变得无比庞大的情况下引起浮想联翩的一种形式——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他把推理拿来与比赛做比较:“论述就像追逐。”

在《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6]中,萨格雷多这个人物代表思想的速度,每当托勒密派的辛普里奇奥与哥白尼派的萨尔维亚蒂展开争论,他便时不时插几句话。萨尔维亚蒂和萨格雷多代表着伽利略性情的两个方面。萨尔维亚蒂是严格的方法论推理者,讲话慢吞吞,小心谨慎;萨格雷多则“滔滔不绝”,且以更富想象力的方式看事物,得出未经证明的结论,并把每个想法的后果推至极致。是萨格雷多假设月球上的生命是什么样子的,或如果地球停转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却是萨尔维亚蒂定义价值的标准,伽利略正是依赖这标准来衡量思维敏捷的价值。兴之所至的推理而没有过渡,那是上帝式思维的推理,无限地优于人的思维,然而我们却不可因此鄙视人的思维或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它毕竟是上帝创造的,并且一直以来探究、理解和造就了各种美妙的事物。这时萨格雷多插话了,高度赞扬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字母:

但在一切奇妙发明之上,最卓越的才智之士是这样一个人,他梦想找到一种沟通方式,可以把他最内在的思想传递给无论多遥远的时空里的另一个人;与东印度群岛的人谈心,与仍未出生或千万年后出生的人谈心。再想想它多方便:无非是在纸上组合二十个不同的小字母![7](第一天对话结束时)

在上次演讲中,我谈到轻,并援引卢克莱修的话,他在字母组合中看到物质那难以捉摸的原子结构的模式。现在我又援引伽利略的话,他在字母组合中(“在纸上组合二十个不同的小字母”),看到沟通的终极工具。与遥远的时空里的人沟通,伽利略如此说;但我们也应加上写作在一切存在的事物之间或可能的事物之间建立的直接联系。

由于我在每次演讲中,都给自己一个任务,就是向新千年推荐某种我所珍视的价值,所以今天我正好推荐这个:在其他媒体都超乎想象地快速、无远弗届、高奏凯歌,且眼看就要把一切沟通都简化成单一、同质的表面的时代,文学的功能是沟通各不相同的事物,且仅仅因为它们各不相同而沟通,非但不锉平、甚至还要锐化它们之间的差异,恪守书面语言的真正旨趣。

汽车时代已把速度变成一种可计算的数量强加给我们,它所创造的纪录无论在人类或机器的历史上都堪称里程碑。但精神速度是不可计算的,且拒绝比较和竞争;它也不能从历史角度展示它的结果。精神速度的价值,在于它自身的价值,在于它赋予任何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的人以快乐,而不在于它可以带来任何实际用途。一项迅捷的推理不见得就优于长期思索的推理。远远不是。但它仅仅凭着自身的迅捷而传递了某种特别的东西。

我在开头说过,我挑选来作为我演讲的题目的每一种价值或优点,并不排斥其反面。在我向轻致意时,也隐含我对重的尊敬,因此我在这里为快辩护,并不表示我否认拖延的乐趣。文学已为放慢时间的进程造就了各种技巧。我已提到重复,而现在我想谈谈离题。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