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语气词“後”
“後”也是在晚唐五代新产生的一个语气词,用例不多,兼有假设和停顿语气功能。张相是较早提及“後”这一用法的:“後,犹‘呵’或‘啊’也,王周《问春》诗:‘把酒问春因底意,为谁来後为谁归?’‘後’字为语气间歇之用,犹云‘为甚来呵又为甚归去也。’王为五代时人……《董西厢》一:‘说谎後,小人图甚麽?’又:‘若不与後,而今没这本话说。’此为张生借厢时之说书人之口气,言假若西厢不借与张生呵,那是根本取消,连这本《西厢记》也没有了……‘是人後,疾忙快分说,是鬼後,应速灭。’按王实甫《西厢》四之四,此四语承用《董西厢》原文,两‘後’字均作‘呵’字,益可证‘後’字即‘呵’也……以上所述各‘後’字,总之均相当于‘呵’或‘啊’也,字亦作‘后’。”[15]可以看到,张相对语气词“後”的语气功能“假设”“停顿”概括得极为准确,同时也谈到了“後”后来演变为“呵”这一事实。
(一)形成过程及机制
孙锡信认为语气词“後”是在晚唐五代从方位词“後”虚化而来[16];江蓝生却指出是由于时间词“後”使用在未然语境中,逐渐带有假设语气,并慢慢演变为假设助词,稍后又衍生出停顿语气的[17]。江蓝生的观点极为精当。追根溯源,虽然时间词“後”也源于方位词“後”,方位词、时间词、语气词“後”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但是语气词“後”却与方位词“後”没有直接的演变关系。
时间词“後”先秦就产生了,一般接在动词性结构之后构成“VP後”,“後”为中心语,因而也可以变换成“VP之後”。“VP後”最初大多用于已然语境,表具体的时点或时段,如“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归于好”(《左传·僖公九年》),但是入唐以来,“後”开始较多使用在未然和将然语境中。唐诗中如:
(1)心知别君後,开口笑应稀。(岑参《临洮客舍留别祁四》)
(2)别後如相问,沧波双白鸥。(李颀《赠别张兵曹》)
(3)明朝渡江後,云物向南看。(孙逖《送越州裴参军充使入京》)
上面三例“後”都是时间名词,“别後”就是“离别之后”“渡江後”就是“渡江之后”;但是三例都是未然语境,并且句子更多强调的是“後”前面的动词,因而“後”的时间义不如使用在已然语境的强。比如例(1)作者岑参想到与友人祁四分别,心情郁闷,因而虽然说的是“别君後开口笑应稀”,实则触发他情怀的是“别离”。又如:
(4)吏部明年拜官後,西城必与故人期。(李颀《送五叔入京兼寄綦毋三》)
(5)持世若教成道後,魔家眷属定须摧。(《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五〉》)
(6)煞鬼忽然来到後,阿谁能替我无常?(《敦煌变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无常:死。项楚《敦煌变文选注》1326页。
例(4)作者与亲友相约西城再见,“明年拜官後”可以两解,如果理解为“明年拜官之后”,那么“後”为时间名词,如果理解为“如果明年拜官”(因为这是对明年之事的一种假设、期望),那么“後”类似于助词。例(5)前面有假设连词“若教”,句子的语义重心是“成道”,而非“後”。例(6)提出一个问题(预想)“煞鬼忽然来到後,阿谁能替我无常”,大意为“如果煞鬼忽然来到的话,谁能够代替我死?”可以看到,“後”使用在带有假设意味的未然语境的句子中,时间义已经明显淡化。句子更突出的是“後”前面的动词性结构VP,“(若)VP後”的语义重心也已经不是“後”,而是“VP”。此时的“(若)VP後”大致相当于“(若)VP”,“後”有点类似于后附成分,可以分析为句末助词。又如:
(7)若能晓了骊珠後,只这骊珠在我身。(《祖堂集》卷四)——骊珠:禅机
(8)更问假如事还成後,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欧阳修《醉蓬莱》)
(9)说谎後,小人图什么?(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上面诸例“後”已经是较典型的语气词,表假设语气。例(7)、例(8)有假设连词“若”和“假如”,与“後”构成框式结构“若(假如)……後”;例(9)没有假设连词,“後”单独表达假设语气。
语气词“後”的用例晚唐五代并不多,表假设的《祖堂集》中已有,如前面所举“若能晓了骊珠後”,也有纯表停顿语气的,如前面王周诗“为谁来後为谁归”一例。入宋以来,表停顿和假设语气的“後”都有较多使用,此处不详述,可参阅江蓝生的《时间词“时”和“後”的语法化》[18]。
(二)演变的个性与共性
最近吴福祥对“後”的语义演变有很精辟的论述,兹转述如下:
“‘後’表达‘某一情状实现或结束的时间之后’时,所在的小句通常是表达‘已然’(realis)情状的事件句……在这样的语境里,‘後’所在小句的时间界限非常清晰,‘後’典型地表达一个情状发生的时间在另一个情状实现或完成之后。此外,在某些语境里‘後’所在的时间小句表达的不仅充当后面主句所述情状的时间参照框架(thetemporalframeofreference),而且也可以视为主句所述情状得以实现的条件或前提……如果‘後’所在的小句表达的是一个‘未然’(irrealis)情状的非事件句,那么该小句的时间界限就变得模糊,整个句子所表达的两个情状之间的时间关系也就开始变得淡薄。特别是在包含假设条件小句的复合句里,两个情状之间的逻辑关系往往比时间关系更为凸显。在这样的语境里,‘後’原来具有的‘某一情状实现或结束的时间之后’的意义开始退隐(recede),相反,它基于语句关系而获得的‘假设条件’的推理意义得到凸显。”[19]
“後”的使用从时间层面跨越到话语-语用层面,这是一个主观化过程,这一过程中,“後”的时间义逐渐淡化乃至消失,而基于话语层面的假设、停顿义得以产生并逐渐定型。这是语用推理语义化的结果,既和语句之间的邻接关系即语境有关,也和人的心理认知机制有关。吴福祥认为“後”发展演变的基本机制是概念转喻(metony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