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
……
“您以为我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要哄骗您一下——哈,哈,哈!不,我要把真相告诉您。关于犯罪、环境和女孩子这些问题,我现在记起您所写的一篇论文来了。但是这篇文章总是引起我的兴趣……题目是《论犯罪》……或是别的什么,题目我忘记了,不记得了。两个月前,我在《定期评论》上读得津津有味呢。”
“我的文章发表在《定期评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奇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里退学了,我确实对某一本书写过一篇书评,但是那篇书评我当时投寄给《每周评论》,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的。”
“可是发表在《定期评论》上。”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是事实;但是《每周评论》停刊后,就跟《定期评论》合并了,因此您的那篇文章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刊登出来,您不知道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确实一无所知。
“哎唷,您可以去向他们要稿费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过着那么孤独的生活,跟您直接有关的事也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罗奇卡,那好极了!我也不知道呢!”拉祖米兴叫喊起来。“今天我就跑到阅览室去借阅这一期杂志!两个月前的?第几期?我反正找得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他不告诉人!”
“您怎么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这篇文章是用一个字母署名的。”
“由于偶然的机会,几天前才知道的。是一位编辑告诉我的;我跟他相熟……我很感兴趣。”
“我研究过的,我记得似乎是分析一个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是的,您坚决主张犯罪行为往往会引起一种疾病。这话非常新奇;但是……说实话,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您的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文章结尾所发表的一种见解。可是遗憾得很,您只含糊地暗示了一下这个见解……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作了一个暗示,说什么世界上仿佛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就是说,他们不但能够而且有充分权利为非作歹和犯罪,仿佛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冷笑:他故意夸大并且蓄意曲解自己的观点。
“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权利?但不是由于‘环境的影响’?”拉祖米兴问,甚至有点儿吃惊。
“不,不,根本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波尔菲里回答道。“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笑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迫使他干什么;他记起来自己的那篇文章。他决意接受挑衅。
“这根本不是我的论点,”他简单而谦逊地说。“可我承认,您差不多忠实地阐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十分忠实……(他仿佛乐于承认这一点。)唯一的区别在于,我根本没有坚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然常常为非作歹,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甚至认为,报刊不应当发表这样的文章。我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这种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行他的理想(有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而有必要这样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含糊,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许我没有猜错吧。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或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的妨碍者或阻挠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人。但绝对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屠杀任何人,或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盗窃。我还记得,我在文章里引申开去,一切……例如,甚至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莱喀古士、梭伦、穆罕默德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于他们都制定了新的法律,从而破坏了被社会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当然,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时十分天真的人们为维护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对他们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总之,我做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但都是伟大的,而且与众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能提出新的见解,就其本性来说,必然是罪犯,——当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别罢了。要不然,他们就难以显得出类拔萃;而且仍然就其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们甚至有拒绝的义务。总之,您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新见解。这种老生常谈在报刊上已经发表过而且看到过千遍了。至于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我承认,这样的划分有些武断,但是我也并不坚持数字上的不可变更。我只相信我的主要观点。这个观点是: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在我的文章里,我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谈他们的犯罪权利的。(您要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上谈起的。)但不必大惊小怪:群众差不多从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这样的处置是完全公正的,完成了他们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几代这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们供奉在台座上,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而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持着这个世界,增加他们的数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vivelaguerreéternelle,自然,直到我们建立新耶路撒冷!”
“我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意志坚定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冗长的议论时一样,眼睛尽望着地上,看住了地毯上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这样好问。”
“我相-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眼来打量着波尔菲里,又说了一遍。
“您也相信拉撒路复活吗?”
“我相-相信。您问这干吗?”
“您真的相信?”
“真的相信。”
“真是……我这样好问。对不起。但是,”他回到刚才所说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他们不是永远被处死的;有些人却相反……”
“生前取得了胜利?对,有些人生前获得了成功,于是……”
“他们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有必要,您要知道,甚至多半是这样。您的看法很有道理。”
“谢谢。可是请您告诉我,怎样区别平凡的和不平凡的这两类人呢?他们出世的时候,有这样的标记吗?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大的准确性,也可以说,需要更显著的外在的明确性;请原谅我这个实事求是的、善良的人所产生的很自然的忧虑,但是能不能,比方说,置办特别的服装,戴上什么东西和打上什么烙印呢?……因为,您也会有这种想法吧,如果发生混淆,这一类中的一个人就会认为他是属于另一类的人,就会开始‘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很愉快地所形容的,那么这……”
“啊,这是常有的!您这个看法甚至比刚才的更巧妙……”
“多承夸赞……”
“不必客气;可您要明白,错误可能只在第一类的人方面,就是说在‘平凡的人’方面(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是不恰当的)。尽管他们生来就唯命是从,但是由于某种甚至连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顽皮性格,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喜欢以进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为是‘破坏者’,或是‘新言论’的拥护者,而且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的确,新人常常不为他们所注意,甚至把他们看作落后分子或者卑躬屈节的人。但我却认为,这不会有严重危险的,您实在不必担忧,因为他们绝不会走得很远。当然,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有时可以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过分。甚至不需要人去揍他们:他们自己会鞭挞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会互相帮助,而另一些人会自我惩罚的……同时他们也作各种公开的忏悔,——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义;总之,您不必担忧……这是天理嘛。”
“嗯,至少在这方面,您使我稍微放心;可我还有一个忧虑;请您告诉我,这些有权利屠杀别人的‘不平凡的人’很多吗?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可是您也会有种想法吧,如果这样的人很多,那是可怕的,对吗?”
(《罪与罚》,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