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又重新坐下,软弱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还是外边好些。”
这句话使于连开心透了: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忘了装腔作势,在两个女朋友眼里,他似乎成了最可爱的男子。虽然他口若悬河,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他怕得要命的是:德维尔夫人累了,眼见暴雨欲来风满园,她会一个人回客厅去。那么一来,他就得单独面对着德·雷纳夫人。其实,他只是偶尔一鼓作气,才敢大胆妄为的;要是单独在德·雷纳夫人面前,他恐怕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如果她轻轻责备他两声,他一定会招架不住,败下阵来,那么,刚刚挽回来的面子又要丢掉了。
侥幸的是,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虽然夸大其词,却能打动人心,得到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本来觉得他别别扭扭,像个孩子,不太讨人喜欢。至于德·雷纳夫人,手捏在于连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听之任之。在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小时,是她幸福的时刻。据当地传说,树是大胆的查理公爵亲手种的,树叶很密,风一吹就沙沙响,几滴雨开始落在下面的叶子上,听得她心情舒畅。一阵风吹倒了她们脚边的一个花盆,德·雷纳夫人不得不把手抽出来,去帮她表妹把花盆扶起,但一坐下,她又并不为难地把手放回于连手里,仿佛两人之间已有默契,这样一来,于连本可以大大放心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夜半钟声已经敲过好久;最后总得离开花园,各人回自己的房间去。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幸福,简直是神魂颠倒了;她是这样无知,几乎完全没有责备自己。幸福使她睡不着觉。而于连却恰恰相反,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身上争斗了一整天,使他累得要命,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五点钟,他给人家叫醒;几乎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想起德·雷纳夫人,假如她知道的话,恐怕要伤心的。他却认为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读起拿破仑的英雄业绩来。
等到午餐铃声响时,他还在读大军战报,把头天挽回的面子完全忘了。下楼去餐厅时,他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要告诉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不料他看到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眼睛,而是德·雷纳先生正颜厉色的脸孔;他两小时前刚从玻璃市来,发现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非常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要发他的老爷脾气,这时,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刺耳的话,都伤透了德·雷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还在那里出神,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占据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所以他先不屑分心去听德·雷纳先生对他说的粗话。最后,他才相当出人意外地冒出了一句:
“我病了。”
他回答的腔调,连脾气好的人听了也会恼火,更何况是玻璃市的市长;他真恨不得叫于连马上滚蛋。但再一想,他记起了他的处世之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这个傻小子,”他马上想到,“在我家里有了一点名气,瓦尔诺家正巴不得把他挖走呢。再不然,他和艾丽莎一结婚,心里也会瞧不起在我家做教师的。”
德·雷纳先生虽然考虑周到,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粗话来,于连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德·雷纳夫人急得几乎要流眼泪。刚一吃完午餐,她就要挽着于连的胳膊去散步;她亲热地靠着他的肩头。但不管德·雷纳夫人对他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作答:
“有钱人就是这样子!”
德·雷纳先生走得离他们很近;一看见他,于连更加生气。他忽然发现德·雷纳夫人靠着他的肩头,太显眼了;这个动作使他厌恶,他就使劲把她推开,抽出自己的胳膊来。
好在德·雷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不成体统的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看到;她的朋友已经流眼泪了。这时,一个农家姑娘贪走近路,正在穿过果园的一角,德·雷纳先生见了,赶快扔小石头把她赶走。
“于连先生,我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想看: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德维尔夫人连忙说。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气。
这个冷眼使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要是她猜得到这种表情的真正意义,恐怕还要更吃惊的;从眼色中可以模糊看到凶狠的报复念头。说不定就是这种报仇雪恨的思想,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
“你的于连真是凶得吓人。”德维尔夫人悄悄地对她的朋友说。
“也难怪他生气,”德·雷纳夫人答道,“他教得孩子们进步这样大,一个上午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男人的心肠都硬。”
德·雷纳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丈夫进行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仇恨眼看就要发作。还好德·雷纳先生叫上园丁,忙着用一捆捆荆棘,把那条穿过果园的捷径挡起来。在剩下来的散步时间里,两位夫人一直对于连说好话,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先生一走开,她们就都借口累了,一个人挽住于连一条胳膊。
这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于连夹在她们中间,脸色苍白,目中无人,神气忧郁,毫不动摇,对比之下,好像冰炭同炉似的。他瞧不起这两个女人,也瞧不起一切脉脉的温情。
“怎么!”他心里想,“我连五百法郎都没有,学业怎么完成!啊!去他的吧!”
他一心想这些大事,两位夫人说的好话,他难得听进一两句,听了也觉得没有意思,糊涂浅薄,总而言之,不过是娘儿们那一套。
为了没话找话,免得冷场,德·雷纳夫人随便谈起她丈夫从玻璃市来,买了一个佃户的玉米皮。因为当地的习惯,是用玉米皮塞床垫。
“我的丈夫不会再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了一句,“他正同园丁和佣人忙着换床垫子呢。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上了新的玉米皮,现在,他还要把三楼换完。”
于连一听,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用古怪的眼光瞧了瞧德·雷纳夫人,接着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把她硬拉到一边去。德维尔夫人很识相,没有多管闲事。
“救救我吧,”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男佣人恨死了我。我得老实告诉您,夫人,我有一张画像,藏在我的床垫子里。”
这一下,轮到德·雷纳夫人的脸色变白了。
“现在,夫人,只有您能到我房间里去;请您去找一找,但又不要给人看见,在我的床垫子靠窗的那个角落里,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盒子里有一张画像!”德·雷纳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软弱的模样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立刻抓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