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浮士德》
诗剧《浮士德》是近代西方文学史上具有总结性意义的经典之作。歌德用60年时间吐其心志凝成此作,他既借浮士德抒写了个人的人生体验,又通过浮士德描述了欧洲近代人的心路历程。正是由于这部不朽之作,歌德被称为“时代精神的伟大代表”,《浮士德》可谓是欧洲“近代人的圣经”。[1]
全书共两部,12111行。第一部除序曲外,共25场,不分幕;第二部分为5幕。全剧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浮士德的思想发展为线索,写他一生对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的探索和追求。《天上序幕》是全剧总纲,也是理解诗剧的一把钥匙。歌德借基督教形象上帝和魔鬼就“人的本质”展开讨论并赌约,引出诗剧基本主题:人是贪图官能享受的动物还是具有高尚精神境界的灵长?是满足于眼前还是不断战胜自己,超越自身?由此引出“人”——浮士德,《浮士德》正文由此开始。
中世纪的夜,中世纪的书斋。年逾50岁的浮士德博士长期研究中世纪的学问,虽满腹经纶,却于事无补,徒有无尽的烦恼,便想以自杀了结一生。魔鬼靡非斯托(亦译“梅菲斯特”“靡非斯陀”)觉察到浮士德对现有生存方式的厌倦和灵魂深处的矛盾,于是提出与他赌赛:让他遍历人生满足欲望,最后他感到满足时灵魂就归魔鬼所有。在魔鬼引导下,浮士德经历了种种感官刺激。他先是喝了魔汤返老还童,精神状态也为之全新,于是爱上了民间少女玛格莉特(亦译“玛甘泪”),但以悲剧告终;又随魔鬼来到皇帝的宫廷,为封建朝廷服务——建议发行纸币解决了朝廷的金融危机;继而,他凭借魔力招来古希腊美人海伦,供皇帝玩乐,不料他自己也一见倾心,并与海伦结合生下一子欧福良——欧福良酷爱自由,不断向高空飞去,不幸坠落而亡,海伦也随子而去;最后他在围海造地、建造人间乐园时感到了满足,情不自禁地喊道:“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说完倒地而死。根据浮士德与魔鬼事先订立的契约,浮士德说出了感到满足的话,灵魂应该归魔鬼所有。但浮士德死后,天使却护卫着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堂,他的灵魂也就归上帝所有了。
浮士德博士在狭窄的书斋里长期研究“四大学科”——哲学、医学、法律和神学,可到头来却丝毫不见聪明半点,产生了无尽的厌烦与苦闷。闭门研究这种种僵死的“学问”,不仅使研究者远离活生生的自然的世界,而且这种书斋生活成了窒息自然生命的杀手。对此,浮士德不禁自问:
为什么一种难言的痛楚
会把你所有的生机扼杀?
上帝创造生气勃勃的自然,
原本为让人类生存其间;
可你却将它远离,
来亲近
烟雾、腐臭和死尸骨架。[2]
早先,浮士德还以为自己是“神的化身”,“与永恒的真理近在咫尺”,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生活是如此的无意义,从而顿觉生命欲望的无法满足。此时,他想到了用服毒自杀来结束这无意义的生活。浮士德之“渴望死”,不是因为他万念俱灰,无欲无求,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在意识到既有生活的无意义时,生命欲望的骤然觉醒与萌动,因此,他才把死亡当作生命的新的旅程的开始,他要在新的世界里实现他对生命的新的期盼:
我向往新岸,当新的一天来临。
一辆火焰车鼓着轻盈的羽翼,
朝我冉冉飞来!我已感觉到,
准备循着新的轨道冲入太空,
那儿的气氛清新,活动单纯。[3]
然而,正当浮士德义无反顾地决定走向死亡、走向新的世界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复活节的钟声和天使们的美妙歌声。从天使的歌声中带来的无疑是基督的旨意:只有历经尘世的磨难,人们才可以沐浴圣恩,进入永恒的彼岸世界。这当然只是基督教教义的一种劝人忍耐的说教。对浮士德来说,这种听起来像福音的说教并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我纵听见福音,却缺少虔信。”但天使的歌声勾起了他对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于是他决定放弃死亡。在此,“童年的情感”让浮士德弃死恋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童年象征着人的原初阶段和生命的自然本真状态。在歌德这里,这种自然本真状态不是卢梭所说的“天赋良知”“人性本善”,而是无拘无束的自然欲望。这种自然欲望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它驱动着人去不断地追求满足,在追求中体验人生,创造人生。所以,以“童年的情感”让浮士德放弃自杀,表现了歌德肯定人的自然欲望,并视其为人的生命本原的思想,又意味着歌德肯定了人的感性世界的重要性。关于这一点,在浮士德与靡非斯托的赌赛中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浮士德从“城门前”熙熙攘攘的现实生活中回到书斋后,一方面他的心“豁然开朗”,“又开始渴望,渴望生命的溪流、源泉!”另一方面,他又“再无满足的快感涌出胸膛”,“重又忍受焦渴”,重起“渴望死,痛恨生”的念头。此时,让浮士德放弃死亡念头的是靡非斯托,具体说,是其许给的满足他自然欲望的承诺。靡非斯托知道浮士德胸中充满欲念,便企图以满足他的这种欲念从而使他沉湎于感性欲望的享受中,且以此为赌注赢得浮士德的灵魂。浮士德答应其要求,并愿意跟随他去实现种种欲望:
让我们在感官的深渊里,
去解燃烧的情欲的饥渴![4]
当然,浮士德去实现自然欲望,并非仅仅为了满足感官的享乐,而是在实现自然欲望的过程中体验欢乐,同时也体验痛苦,在体验欢乐与痛苦的过程中,感受生命的自由、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实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浮士德说:
整个人类注定要承受的一切,
我都渴望在灵魂深处体验感觉,
用我的精神去攫取至高、至深,
在我的心上堆积全人类的苦乐,
把我的自我扩展成人类的自我,
哪怕最后也同样地失败、沦落。[5]
由此可见,在浮士德这里,感性世界是人的本真世界,自然欲望是生命的起点和动力,因此,人应该如儿童般从自然生命的起点开始,在自然欲望的推动下去感受与体验生命的痛苦和欢乐,去实现完整的人生。这就是浮士德既接纳儿童又接纳靡非斯托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让浮士德弃死恋生的真正内容是被基督教视为“原恶”的人的自然欲望。生命不息、欲望不止,承认自然欲望就是承认生命本身。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歌德的理解中,自然欲望不管向善还是向恶,都是人之生命的本原,只有自然欲望的存在并不断地运动,才构成了生命的运动,才有人的存在与生命的意义。
浮士德的故事是西方传说中早已有之的。在中世纪后期最初的浮士德传说中,浮士德为了得到世俗的快乐和权力,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在文艺复兴剧作家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浮士德在魔鬼的引导下,享受了24年纵情声色的世俗生活,然后把灵魂交给了魔鬼。可以说,歌德之前的浮士德,都是耽于享乐而坠入地狱的人物。说明人完全是受自然欲望支配的,只满足于低层次的感官享受。歌德对这一传说则反其意而用之。在他的笔下,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利用魔鬼的力量体验了人生的欢乐与悲伤,最后却被上帝拯救,灵魂归于上帝,从而说明人有永不满足的自然欲望,但人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满足于暂时的享乐。在“天堂里的序幕”中,上帝之所以敢于跟魔鬼打赌,是因为上帝相信他创造的人不会背离自己神圣的本源和目标;而魔鬼这“否定的精灵”则认为人会满足于纯粹而有限的世俗享乐,从而背离自己的本性。在诗剧的第二次赌赛中,浮士德敢于同靡非斯托打赌,是因为他坚信魔鬼永远不能使自己在理智上满足于暂时的快乐,其任何魔法都不会改变人的本质和目标。浮士德最后的结局证明了他以及上帝的看法是正确的。这说明,浮士德虽然以自然欲望为动力不断去体验世俗生活和实现自我,但他并非盲目地和麻木地受导于自然本能,而是在受自然欲望之强力的推动的同时,又受理智的牵引。也正是这种理性意识,使浮士德在每一次满足享乐后又沉浸于痛苦的自责之中,在经过灵魂的激烈搏斗之后,走出精神困境,进入新的境界。浮士德自己也在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他心灵深处的双重自我:
我的胸中,唉!藏着两个灵魂,
一个要与另一个各奔东西;
一个要沉溺于粗鄙的爱欲里,
用吸盘把尘世紧紧地抱住;
另一个却拼命地想挣脱凡尘,
飞升到崇高的净土。[6]
浮士德要纵身于“新生活”,就是既“把尘世紧紧地抱住”,又拼命地“挣脱凡尘”。强烈的自然欲望往往使他易于接受魔鬼的**,不顾一切地追求尘世的享乐,破坏、造恶也在所不惜,他身上就时而显露出魔性特征。但如上帝所说:“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浮士德之所以是“善良人”,是因为他作为上帝的创造物,在拥有魔性的同时又拥有神性,因而他总是在享受了凡尘的欢乐后飞升而向更高的境界。神性与魔性构成了浮士德心灵深处两股“各奔东西”的牵引力,也播下了他永难排解的心灵冲突的种子。
这更高的境界是什么呢?“智慧的结论”告诉我们,它就是“自由”。这“自由”就是纵情享受人生而又永不满足于短暂的世俗享乐,既顺应自然欲望又不丧失理性约束。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统一,使人进入了更高的理想境界,也即“自由”的境界。这种人性的和谐,在根本上符合人的生命原则,因而在终极意义上,是对人的一种善。因此,浮士德最终认可了这样一种人生的最高目标,在感到满足后灵魂归属于上帝。这说明上帝并不要求人们只生活在宗教式的精神沙漠中,放弃尘世去追寻彼岸世界,而是认可了灵肉统一、世俗与信仰统一的世俗人生。可见,这个“上帝”也已不是原本基督教中的上帝了,而是歌德心目中富有人性、世俗化了的近代人的“上帝”。此外,剧中的“上帝”认可这样一种和谐统一的自由人生,而这种人生本身需要人不断地在现实生活中理智地把握好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关系,因而,这又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正如康德所揭示的,人的自然欲求与社会道德律令二者处于永恒的矛盾之中,道德的崇高永远是在扼制自然欲望中实现的,因而,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统一以及人完全而恒久的自由永远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所以,浮士德满足于这种自由的境界,实际上意味着永远的不满足,或者说,他“满足于永不满足”。由此,从与魔鬼的赌赛来说,浮士德是一个胜利者,这是一个喜剧,因为他感到满足了;而从他目标的实现来说,浮士德依然处在不满足和永远无法满足之中,他是失败者,这是一个悲剧。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心灵的双向逆反,其实也就是人性的悖谬或人的永恒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