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浮士德来说,他既不会按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行事,也不会一味听从靡非斯托的安排沉湎于肉欲享受,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人。他只在乎现实的此岸世界,而无视超现实的彼岸世界;他既不相信有上帝来拯救他,也不担心地狱会给他惩罚。他曾经说:
彼岸世界我不大在意,
先把这个世界砸烂,
随后才能有一个新的……
在将来,在另一个世界,
人们是不是也爱也恨;
是不是也分上下尊卑,
对此我一点也不再感兴趣。[7]
因此,就近代西方文学中的人神关系而言,浮士德身上表现了一种更充分的人的解放与自由。他既不像哈姆莱特那样犹如一个刚刚离开“上帝妈妈”的稚童,迷惘与恐惧地彷徨于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上,也不像卢梭笔下的圣普乐和朱莉,让充满神性的“美德”捆住双脚,而是像一只挣脱囚笼腾空而起的山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贪婪地饱览着人世之盛宴。他说:
让我们投身时间的洪流!
让我们卷入事件的漩涡!
任痛苦和享乐相互交替,
任成功与厌烦彼此混合,
真正的男子汉只能是
不断活动,不断拼搏。[8]
浮士德的目标就是不断地去体验、永不满足地去追逐生活的激流。他和魔鬼打赌与其说要的是满足,不如说是意志的自由。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才会是永不满足的人。
浮士德虽然是一个世俗主义者,然而,由于他是在自然欲望驱动下凭生命之自由意志去追求与体验现实生活、体验人类精神的,所以,他的追求和行动,主观动机上通常都无世俗功利意义上的远大目标,也无明确道德意义上的造恶与制善的选择——尽管靡非斯托帮助他总是为了引他造恶。因此,浮士德纯粹是一个自我主义者。浮士德与玛格莉特的爱情经历,完全是他在爱欲驱动下的情欲体验与满足,而在客观上却造成了无辜的玛格莉特的毁灭。他到宫廷为皇帝服务,并非出自什么政治变革、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是寻找一种人类精神的体验。这种宫廷生活的享乐没能使浮士德感到满足,却实现了他又一种世俗欲望的体验。
移山填海,修造座座村落与片片良田的事业生活,使他说出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的满足之语,因而,浮士德常常被人们认为是为民造福,建立理想社会,从“小我”走向“大我”乃至“无我”境界的“英雄”式人物。其实,浮士德移山填海的事业生活,依然是他从“小我”的角度去体验世俗生活,领略人类精神所做出的个人选择。如果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大我”,那也不过是他要体验的人类精神的方方面面而已。因此,他由“小我”走向了所谓的“大我”,那就是在永不满足的追求中体验了世俗生活的各种感受,成了一个“完全的人”和自由的人而已。所以,他的“智慧的最后结论”是:
只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者,
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9]
这里的“自由”不是人在世俗权威面前的人身自由,而是哲学意义上的人的生命意志的自由,个体的人的精神独立与自主。拥有这种“自由”的人,能每天不满足地去体验,同时也是永不满足地去开拓。显然,这“智慧的结论”展现的是浮士德那无限扩张着的自我意识。“自我”的扩张导致了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而这正体现了从传统文明中觉醒过来的欧洲近代人的一个人格侧面。
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与强调个人利益至上、自私自利,不是同一回事。浮士德的“自我”扩张,是典型的西方式的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而作为文学形象,如此狂放地张扬个体本位、放纵自我,在近代西方文学史上还是第一个。可以说,歌德通过永不满足的浮士德倾吐了欧洲近代人个性解放的心声,传达了初露端倪的19世纪欧洲社会的时代精神。
歌德用毕生的精力探索并塑造了浮士德形象,浮士德身上也寄寓了歌德一生的世俗体验,表征了欧洲“近代人”之文化性格与价值核心的基本构架。
浮士德是一个在自然欲望推动下不断追寻新的生活体验、不断追求自我生命价值、个体本位和原欲型的人物形象,在他身上,复活着古希腊、文艺复兴前期的世俗人本意识。他那永无止境的世俗化追求精神,体现了从信仰时代的宗教阴影中走出来的近代欧洲人的精神特质;他那扩张的自我和强烈的自由意志,预示了个体本位、个人主义的近代欧洲新价值观念的形成,预示了一个充满探索与创造欲、充满自由精神与个体意识的时代的来临。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浮士德》既表述了一种新的价值观和人文观,又预告了一种更为张扬个性、放纵自我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即将来临。
不过,浮士德身上虽然涌动着古希腊—罗马式的原欲型世俗人本意识,但他毕竟无法完全涤净其精神血液中的希伯来—基督教文化基因。因之,浮士德对世俗生活的追求,并不一味地在自然原欲的驱动下走向原欲放纵式的绝对“自由”,而是在理性意识的牵引与制约下不断地向“善”的境界提升。正如歌德自己所说:“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和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10]这种“活力”乃浮士德自己所说的“神性”。代表自然原欲的“魔性”在“神性”的牵引下,使浮士德的行动在可能造恶的同时,更趋向于制善,而在这个过程中,浮士德的内心深处也就始终存在着原欲与理性、善与恶、灵与肉、社会道德律令与自然欲求之间的矛盾冲突,存在着“两个灵魂”的反向运动。他要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矛盾双方的和谐统一——自由的境界。因此,浮士德的个人追求始终散发着浓厚的道德意识和理性精神,这种道德意识与理性精神的文化血脉是与希伯来—基督教人本传统相联结的。可见,到了歌德的时代,基督教作为一种世界观已逐步从人们的心目中隐去,这是启蒙运动带来的“人”的“自然”化的功绩;但作为一种具有人文性的价值观,基督教依然存活于现实的文化土壤之中。浮士德心灵深处永难排解的善与恶的矛盾,既体现出对个体生命价值和创造性的重视,又表现出对人之道德理想与理性精神的追寻。而崇尚自我,肯定并顺应人的自然欲望,同时却又身陷理性与原欲、善与恶、灵与肉的永恒矛盾,正是欧洲“近代人”价值取向与文化性格的真实写照。
《浮士德》是歌德一生艺术实践的总结。
从体裁上看,诗剧是融悲、喜剧因素为一体的正剧。但在描绘许多小场景时,作者灵活运用了多种体裁,如希腊式悲剧、中世纪神秘剧、巴洛克寓言剧、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假面剧等。诗剧中现实、幻想、神话相互交织,过去、现在、未来相互切换,天上、人间、地下变幻莫测,为适应这种复杂庞大的时空结构,作者以浪漫主义写虚,以现实主义写实,虚、实纵横交错,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交相辉映。
在《浮士德》中,歌德善于在人生经历中潜藏象征寓意的主题,于辩证对比中展示人物精神世界的矛盾。例如,浮士德人生的五个阶段是浮士德的五种人生体验,但每一阶段又都是歌德对自身某段历史经验的总结;浮士德既是虚构的形象,也是作家的自我写照;他既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和德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概括,更是人类的象征。诗剧还运用矛盾对比的方法安排场面、配置人物。凝滞的书斋和清新的郊外、狂乱的莱比锡酒店与宁静的玛格莉特闺房,叛乱四起的没落帝国与和平安定的理想之邦,浮士德与靡非斯托、浮士德与瓦格纳、浮士德与玛格莉特等,均在矛盾对比中形成相互映衬的关系。
思考题:
1。歌德的主要作品有哪些?
2。如何理解维特的“烦恼”与“自杀”?
3。何谓“魏玛古典主义”?
4。试析浮士德形象。
5。简述《浮士德》的艺术成就。
原典选读
《浮士德》(节选)
(德国)歌德
第一部
第一场夜
瓦格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