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姑娘痴心等待
要跟我成家——)
扬克(极轻蔑地)闭上嘴,你这个讨厌的笨蛋!你从哪里搞来那种废话?家吗?去它的!我来替你成个家!我揍死你。家!见鬼去吧!你从哪里搞来那种废话?这就是家,懂吗?你要家干什么?(夸耀地)我还是个小娃儿,我就离开家,逃走了。能走开,太高兴啦,我就是那样的。对我来说,家不是别的,就是挨揍。不过你可以拿你的衫子打赌,从那以后,从来没有谁揍过我!你们有谁想试试吗?嘿!我想没有吧。(带一种更为和解,但依然轻蔑的腔调)姑娘们等着你,咳?噢,见鬼!那全是胡说八道。她们谁也不等。她们为了一个五分镍币就会出卖你。她们全都是婊子,懂得我的意思吗?对待她们要狠狠地,我就是那么干的。见她们的鬼去。婊子,就是那么回事。她们全都是那一号的。
勒昂(醉得很了,兴奋地跳到长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酒瓶,指手画脚地)听着,同志们!扬克说得对。他说,这只臭船就是我们的家。他还说,家就是地狱。他说对啦!这儿就是地狱。我们生活在地狱里,同志们——没错,我们也要死在这里。(发火)怪谁呢?我问你们。不能怪我们。我们不是生来就这么糟糕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那是他妈的《圣经》里说的,伙计们。可是那些坐头等舱的、懒惰的肥猪,他们在乎《圣经》吗?就怪他们。他们死拖我们,弄得我们只有在这条该死的船舱里当工资奴隶,流汗呀,熬煎呀,吃煤灰呀!就怪他们——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人们中间早就有一种逐渐高涨的轻蔑而愤恨的窃窃私语声,这时,他的话被一阵猛烈的猫叫声、嘘声、呸声、大笑声所打断。)
各种声音关掉吧!
住口!
坐下!
把那张脸收起来!
混蛋!(等等。)
扬克(站起来,瞪着勒昂)坐下,要不,我就把你打趴下!(勒昂连忙销声匿迹地坐下。扬克傲慢地说下去)《圣经》嘛?资产阶级嘛?不要那种救世军——社会主义那一套空话。搞一只肥皂箱子!租一个会堂,大家都来得救嘛!把我们拉到耶稣那里去嘛?全是废话。像你们这帮家伙的话,我听过的可多啦。你们全都错啦。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们是一群废物。你们说的是废话。你们没有胆量,懂得我的意思吗?你们是孬种,就是这么回事。孬种,你们就是那号人。喂!头等舱里的那批笨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比他们更像人样,是不是呢?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能一举手就把他们一整帮收拾干净。把他们哪一个放在这里炉膛口上打一班,会怎么样呢?就得有人用担架把他抬下去。那些家伙不顶事。他们只不过是臭皮囊。开动这条大船的,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吗?那么,我们顶事,不是吗?我们顶事,他们不顶事,就是这样。(大家齐声赞成。扬克继续说下去)说这里是地狱——啊,瞎说!你吓掉了胆,就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男子汉干的工作,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种工作是顶事的。它能开动这条船。浪**汉干不了。可是你就是一个浪**汉,懂吗?你是孬种,你就是那号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怀着强烈的自尊心)
对呀!
一个男子汉干的活!
耍嘴皮子不费事,勒昂。
他从来没有干好过他自己分内的活。
见他的鬼去!
扬克是对的。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
上帝,扬克说得正确!
我们不需要什么人替我们流眼泪。
做报告。
把他掼出去!
孬种!
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要打碎他的下巴颏!
(人们拥到勒昂的身边,威胁地。)
扬克(脾气又好了——轻蔑地)噢,不要紧张。让他去好了。他值不得一拳头。喝干吧。不管这个瓶子是谁的,祝您身体健康。(他从他的瓶子里大喝了一口。大家都跟着喝起来。霎时间全都又兴高采烈和和气气的了,互相拍打肩膀,大声谈笑,等等。)
派迪(他一直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惊愕而忧郁的茫然之感——突然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往日的悲哀)你是在说,这是我们的天下?你是在说,开动这条船的是我们?天呐,那么万能的上帝可怜我们吧!(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尖叫。他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人们瞪着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噢,真想回到我青年时代的那些美妙的日子,我真想回到那里去啊!噢,那时候有许多漂亮的船——桅杆高耸入云的快船——船上都是好样的、健壮的人——那些人都是海的儿子,就好像海是他们的亲娘。噢,他们的干净皮肤,他们的明朗眼睛。他们的笔直的背和丰满的胸膛!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又确实是大胆的人。我们航行出去,也许要绕过海角去。我们趁着好风,天亮开航,无忧无虑地唱一支劳动号子歌。船后面,陆地沉没下去,可是我们不在意,只不过笑笑,从来不回头看一眼。就那时来说,就够了,因为我们都是自由人——我是在想,只有奴隶才关心过去的日子或将来的日子——直到他们老得和我一样。(带着一种宗教的狂热)噢,真想又一次向南飞奔,顺着贸易风,连天带夜,继续南进。船上的帆扯得满满的!连天带夜!夜里,船后面的浪花发着闪闪火光,那时,天上会冒出火焰,星星眨眼。有时也许是一轮满月。那时你就会看见那船穿过灰蒙蒙的夜,许多帆挂得高高的,全是银白色,甲板上没有一点声音,我们大伙儿都在梦乡里,你会相信,你坐的不是真船,而是一条鬼船,就像人们说的那条“荷兰飞人号”,在海上漂流,永远不靠一个港口。还有白天,干干净净的甲板上温暖的太阳。太阳温暖了你的血,千万里闪闪发光的绿色海洋上,风像烈酒一样吸到肺里。活儿吗——是呀,硬活儿——可是谁在乎那个呀?当然,你是在天空下面干活,而且那是需要技术和胆量的活儿。一天完了,在六点到八点的那一班里,悠闲地抽着烟斗,瞭望到的也许是鼓起的陆地,我们会看见南美的群山,落日把白色的山顶染成火红色,云彩飞驶过它们!(高兴的调子消失了。他继续说下去,悲哀地)天呐,光说有什么用?那只是死人的低语。(对扬克,愤恨地)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一条船才算得上海洋的一部分,大海把一切都联结起来,结成一体。(嘲讽地)这就是你所要的那种一体,扬克——烟囱里喷出的黑烟污染了海,污染了甲板——该死的机器敲打呀、跳动呀、摇晃呀——看不见一道阳光,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煤灰塞满了我们的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口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道,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我是在想——就像关在铁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动物园里那些该死的人猿!(一声厉笑)哈哈,魔鬼保佑你!你所希望的就是当那种家、作那种主吗?你愿意拿血肉给机器作齿轮吗?
扬克(他一直带着轻蔑的讥笑倾听着,现在怒气冲冲地喊出他的回答)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怎么样呢?
派迪(好像自言自语——带着深沉的悲哀)我过时啦。但愿有一天正当我梦想着那过去了的日子的时候,一股饱含阳光的巨浪会把我从船边冲下海去!
扬克噢,你这个爱尔兰糊涂虫!(他跳起来,气势汹汹地朝派迪走去——随后停下,跟内心里某种奇怪的冲动做斗争——让他的两只手耷拉下去——轻蔑地)噢,不用紧张。就那样吧,没关系。你真蠢,就是那么回事——傻得像个呆瓜。你在搬弄的那一切垃圾——噢,没有关系。只是都过时啦,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再算数啦,懂吧。你没有胆子。你太老啦。(厌恶地)不过,喂,偶尔也上去换换空气,光发牢骚不行,也要看看出了什么变化。(他突然感情冲动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喂!当然,我当然是那个意思!他妈的——让我说!咳!咳,你这个老爱尔兰人!咳,你们这些家伙!喂,听我说——等一下——我一定得说说。我顶事,他不顶事。他死了,可是我还在活着。听我说!我当然是机器的一部分!他妈的为什么不是呢!它们在运动,是不是?它们就是速度,是不是?它们能突破一切,是不是?一点钟走二十五海里!那不简单!那是新玩意儿!它顶事。可是他呀,他太老啦。他发晕。喂,听呐。所有那些关于白天和黑夜的昏话,所有那些月亮和星星的昏话,所有那些太阳和风的昏话,还有新鲜空气等等——噢,全是白日做梦!吹的是过时的曲子,那就是他搞的名堂。他老啦,不再顶事啦。可是我,我年轻呀!我身体棒!我跟世道前进!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才是那一切的根本。世道戳穿了他说的那些废话。打碎了老一套,要了它的命,把它从地球上抹掉了!世道,明白我的意思吗!机器、煤、烟和那一切!他呼吸不了,咽不下煤灰,可是我行,懂吗?那就是我的新鲜空气!那就是我的食物!我是新人,明白我的意思吗?炉膛口是地狱吗?当然!要在地狱里工作就得是一条好汉。地狱,不错,那就是我喜欢的气候。我能吃下去!我吃胖了!使它发热的是我!使它发出吼声的是我!使它转动的是我!不错,没有我,一切都要停顿。一切都要死亡。懂得我的意思吗?开动这个世界的那些声音、烟和所有的机器都要停顿。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必须有个什么人推动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事物才会使它转动。没有个别人,它是不会动的,懂吗?那么你就会追到我身上来了。我是原动力,懂吗?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我是结尾!我是开头!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世道——那就是我!——新的改造旧的!我就是使煤燃烧的东西;我就是喂机器的蒸气和石油;我就是使你听得见的噪音里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烟、特别快车和轮船和工厂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能铸成钱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炼铁使它成钢的东西!钢代表一切,而我就是钢——钢——钢!我就是钢里面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他说这话时,用拳头猛击床铺。所有的人都给他的话鼓动起来,如痴如狂,自以为了不起,同样敲起铁床来。一片震耳欲聋的金属轰响中,可以听见扬克的咆哮声)奴隶,鬼话!管事的是我们!那些有钱的家伙,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算个屁!他们不顶事。可是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前进,我们是基础,我们是一切!(从扬克开始说话时,派迪就一直从瓶子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最初是惊慌地,好像不敢去听,随后拼命地,好像要麻木他的感觉,最后达到了完全无所谓的,甚至觉得有趣的沉醉状态。扬克看到他的嘴唇翕动。他大喊大叫,压倒那一片喧哗)嗐,大伙,别着急!等一等!这个疯癫的爱尔兰人在说话呐。
派迪(现在可以听见他的话音了——他仰起头来,发出嘲笑声)哈——哈——哈——哈——哈——
扬克(攥紧拳头,狺狺地)噢!当心你是在嘲笑谁!
派迪(开始唱起《迪河上的磨坊主》,脾气非常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