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黄锦炎、沈国正、陈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第十二章
……
腐坏的屋顶在巨响中四分五裂,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入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种神秘香气的琥珀色**。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将这桩恐怖的事件与其他两个为美人儿蕾梅黛丝而死的男人联系起来。要等到另一个牺牲者出现,外乡人以及马孔多的许多老住户才会相信关于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传说,即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证实这一点的机会出现在几个月后,那天下午美人儿蕾梅黛丝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见识那些新奇的种植园。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是一种新兴的消遣: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有时候在半米的距离内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在种植园另一头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新游戏为马孔多的少女带来欢笑和惊奇,引发惊恐与戏嘲,直到晚上她们还会谈起恍如梦境的散步经历。那里的寂静如此出名,乌尔苏拉也不忍剥夺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乐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门,但要衣着得体并戴上帽子。从少女们走进种植园的那一刻起,空气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满溢。在沟垄间劳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异的魔力所控制,面临着无形的危险,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她受惊的女友们险些落入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四个奥雷里亚诺将她们救出,他们额上的灰烬十字引发某种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门第等级的标志、免受伤害的印记。美人儿蕾梅黛丝没跟任何人说起有个男人趁着混乱在她的腹部摸了一把,那只手更像是攫在悬崖边缘的鹰爪。那一瞬她惊愕地望着袭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里。当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嘘自己的勇气,炫耀自己的幸运,可几分钟后一匹马就从他的胸前踏过,众多外乡人看着他在街上垂死挣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鲜血里窒息。
四桩无可置疑的事例证实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拥有致命力量这一猜测。尽管不乏言语轻薄的男人乐于宣称与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过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实际上没人敢去尝试。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乌尔苏拉不再为她费心。曾几何时,她尚未放弃挽救她令她融入现实的努力,试图让她对家务产生兴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扫,还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作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曾孙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玛兰妲就放弃了将她改造成贤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缝纫间里那些被遗忘的午后,她这个侄女连对帮忙摇缝纫机摇柄都不大感兴趣,那时她便得出明确的结论:她脑子有问题。阿玛兰妲奇怪她竟会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完全无动于衷,便对她说:“看来我们得卖彩票才能把你推销出去。”后来,乌尔苏拉坚持要美人儿蕾梅黛丝用头巾蒙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妲认为这样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个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来寻索她内心的弱点。然而当阿玛兰妲看到对那个在各方面都胜过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顾,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费尔南达从未试图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尽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然相信并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这一点从她不时嘲弄众人的惊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们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正相反,”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
(《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第二十章
……
加斯通已经回到布鲁塞尔。他厌倦了苦苦望天的等待,有一天把来往信件和生活必需品塞进一只小箱子,抱着乘飞机归来的希望离去。他一心想要赶在一群德国机师前面,因为他们已经向省政府当局提交了更为雄心勃勃的计划。从第一次欢爱的那天下午起,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直在利用她丈夫难得的疏忽冒着风险幽会,紧张地避免发出响动,却几乎总被她丈夫无从预料的返家打断。然而一旦有机会在家中独处,他们便彻底沉浸在迟来的爱情狂潮中。那是一种癫狂失常的**,令费尔南达的骨骸在墓中惊恐地颤抖,令双方耽溺于持久不衰的亢奋中。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尖叫、**时的歌唱响彻家中,或在下午两点的餐桌上,或在凌晨两点的谷仓里。“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笑着说到,“我们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意乱神迷间,她看见蚂蚁横扫花园,受远古的饥饿驱使啃食家中的一切木制品获得餍足,看见有生命的岩浆洪流再次席卷长廊,却只是在卧室里发现敌踪时才去费心抵挡。奥雷里亚诺丢下羊皮卷,不再出门一步,对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来信也胡乱答复。他们丧失了现实意识、时间观念和日常生活节奏。他们重又紧闭门窗为的是省下宽衣解带的工夫,就像当初美人儿蕾梅黛丝期待的那样在家中赤身来去,在院中泥地里一丝不挂地嬉闹,一天下午在水池中欢爱时还险些双双溺死。短短时间内他们造成了比蚁灾更大的破坏:客厅里的家具四分五裂,曾经承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军旅生涯中哀伤情爱的吊床被疯狂撕裂,床垫的芯子被剖出洒满地板,扬起满屋飞絮几令人窒息。奥雷里亚诺这位狂野的情人比起对方并不逊色,但却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凭借自己荒唐的才华和饥渴的柔情统治着这座灾难的乐园,仿佛在爱情中秉承和凝聚了高祖母制作糖果小动物时的无穷精力。当她为自己的新花样欢快歌唱或纵情大笑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却变得越发沉默入神,因为他的**是在内敛中暗自烧灼。他们的情爱技艺登峰造极,在**后的疲惫中也能另辟佳境。他们全心膜拜对方的肉体,发现情爱的低潮里存在着未开发的领域,那比欲望的空间更丰饶幽美。他蘸着蛋清揉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挺立的乳峰,或用椰子汁润滑她充满弹性的大腿和仙桃般甜蜜的小腹,而她则把奥雷里亚诺超群的**当作玩偶摆弄,用口红给它画上小丑眼圈,用眉笔给它描出土耳其人胡子,为它戴上透明的硬纱细领带和锡纸小帽。一天晚上,他们互相用桃子糖浆从头到脚涂满全身,像狗一般彼此舔舐,像疯子一样在长廊地板上欢爱,直到被蚂蚁的洪流唤醒,险些被活活吞噬。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迷狂的间歇回复了加斯通的来信。她感觉他是那样遥远又那样忙碌,似乎不可能再回来。在最早的一封来信中,他提到合伙人的确已将飞机发出,但布鲁塞尔的海运公司错运到了坦噶尼喀交付与当地散居的马孔多人村社。这一失误导致诸多耽延,仅将飞机讨回就可能拖上两年时间。于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不再担心丈夫不合时宜地归来。至于奥雷里亚诺,他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来信,以及那位沉静的药房少女梅尔塞德斯转达的加布列尔的消息。开始的时候这些联系还很真实。加布列尔退掉了返程票留在巴黎,把多芬尼大街上一家阴森旅馆的女招待扔出来的过期报纸和空酒瓶拿去换钱来度日。奥雷里亚诺能够想象他整日穿着高领红绒衫的样子,只在春天来临,蒙帕尔纳斯的路边咖啡馆坐满一对对情侣时才脱下;白天睡觉、晚上在弥漫着煮花椰菜气味的房间里写作以转移饥饿感,而日后罗卡玛杜将在同一房间离开人世。然而,他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含糊,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信件也越来越稀少,愈显颓伤,奥雷里亚诺慢慢习惯了这种疏远,一如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对丈夫的感觉。两人飘**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突然间,这个幸福的梦幻世界中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传来了加斯通返家的消息。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睁开眼睛,审视各自的灵魂,手抚胸口相对而视,心下明白两人已连成一体,宁可死也不愿分开。于是她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中饱含真情又自相矛盾,重申了对他的爱意和想见到他的渴望,同时也坦承由于命运的捉弄,自己无法与奥雷里亚诺分离。出乎两人的预料,加斯通的回复十分平和,甚至显出父辈的温情,那满满两张信纸都在提醒他们提防**的起伏无常,最后一段更明明白白祝他们幸福,就像他在短暂的婚姻生活中经历的那样。这态度太过出人意表,令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有蒙羞的感觉,仿佛主动给了丈夫期望的借口抛弃自己。六个月后她的愤恨更加强烈,因为加斯通从利奥波德维尔写信来说,他终于在那里等到了飞机,请求将自行车寄过去,称那是他在马孔多唯一割舍不下的东西。奥雷里亚诺耐心地承受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怨气,努力向她证明无论顺境逆境自己都能成为一位好丈夫。加斯通留下的钱财用尽了,迫在眉睫的窘困在两人之间促生出一种新的紧密关联,虽然不像**那样令人迷醉,但仍能使他们与情欲泛滥的日子里一般的相爱、同样的幸福。庇拉尔·特尔内拉去世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期待新生命的降生。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孕期的昏倦中试图经营鱼脊骨项链生意,但除了梅尔塞德斯买了一打,再无他人光顾。奥雷里亚诺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言天赋、百科全书般的博学,以及不需实地了解便能对远方事物了如指掌的罕见能力,都像自己女人的那匣珠宝一样毫无用处,尽管那时马孔多所有剩余居民的全部家资加在一起才抵得上那些珠宝的价值。他们奇迹般地勉强度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能保持良好心态,继续制造情趣花样,但她也养成了午饭后坐在长廊里的习惯,似睡非睡,若有所思。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陪伴。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未来的不确定使他们的心绪回到了过去。他们看见自己置身暴雨时期失落的乐园,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捕杀蜥蜴挂到乌尔苏拉身上,拿她玩活埋游戏。这些回忆令他们恍然察觉,两人自从记事以来共度的时光总是十分的幸福。追忆往事时。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记起一天下午她走进金银器作坊,母亲告诉她那个小奥雷里亚诺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因为他是躺在一个篮子里顺水漂来的。这一说法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信息可以取代。在研究过所有可能性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费尔南达不是奥雷里亚诺的母亲。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倾向于认为他是佩特拉·科斯特的儿子,尽管她只是记得那女人的一些丑闻。这一推测使两人内心因恐惧而纠结。
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奥雷里亚诺心悸不已,便去了一趟神甫的住所,期望在那些潮湿又遭虫蛀的档案中找到有关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最久远的受洗记录可以追溯到阿玛兰妲·布恩迪亚那里,她是在年轻时由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施洗的,那也正是神甫凭借巧克力戏法四处证明上帝存在的时期。他甚至幻想自己可能是十七个奥雷里亚诺之一,在四册洗礼簿中遍查他们的出生记录,但受洗时间与他的年龄相比都太过于久远。患关节炎的神甫躺在吊**一直观察,见他迷失在血脉的迷宫,因犹疑而颤抖,不禁同情地问起他的名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回答。
“这样的话你不必拼命找了,”神甫以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多年以前有条街叫这个名字,那时人们就形成习惯,用街名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奥雷里亚诺愤怒得浑身颤抖。
“哈!”他说,“这么说您也是不相信了。”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三十二场内战但全部失利,”奥雷里亚诺回答,“不相信军队包围人群并开枪杀掉三千工人,然后把死尸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丢进大海。”
神甫用怜悯的目光打量他。
“噢,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说,只要能确定你我在这一刻的存在就够了。”
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接受了篮中弃婴的说法,并非因为相信,而是因为能够借此脱离恐惧。随着产期的临近,两人渐渐变得仿佛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气就会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为一体。他们退到一个仅能栖身的空间,从费尔南达的卧室,在那里他们得以享受情爱的静谧之美,到长廊的起点,在那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坐下来为即将降临的孩子缝制小靴子和小帽子,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回复加泰罗尼亚智者偶尔的来信。家中其他地方已在毁灭的重围中沦降。金银器作坊,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当年料理之下的原始而沉寂的王国,都已沦陷在一片家居密林的深处,没人胆敢涉险探入。在大自然吞噬之力的重围中,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然栽种牛至与秋海棠,保卫自己用石灰圈出的领地,为永恒的人蚁之战挖出最后的战壕。长发久未梳理,清晨起来脸庞生出瘀斑,腿上出现浮肿,当初饱含爱意如鼬鼠般的胴体也脱了形,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已不复当年带着一笼不幸的金丝雀和俯首帖耳的丈夫回家时的青春模样,但她依旧未改欢快的心境。“见鬼,”她常常笑着说,“谁能想到我们最后真变成野人啦!”她怀孕六个月时,一封明显不是加泰罗尼亚智者写来的信斩断了他们与外界的最后一线联系。信从巴塞罗那寄出,但信封上是用常规的蓝色墨水写就的公文字体,带着不祥邮件特有的无辜而漠然的气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正要拆开,奥雷里亚诺一把从她手中抢了过来。
“这一封不看了,”他说,“我不想知道里面说些什么。”
就像他预感的那样,加泰罗尼亚智者再没来过信。那封陌生人的信件无人拆阅丢在费尔南达曾经遗忘结婚戒指的壁架上任凭蠹虫吞噬,被信中噩耗燃出的火焰焚烧渐渐成灰,与此同时那对孤独的情侣顶着末后的时光之潮逆流而上,这顽固的不祥时光枉费力气,未能将他们引向幻灭与遗忘的荒漠。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察觉到了危险,最后几个月手挽着手,让那源自癫狂私情的小生命在忠贞爱情中孕育而成。夜里,两人相拥在**,蚂蚁在月光下激增的响动,蠹虫搞破坏的轰鸣,杂草在邻近房间里持续而清晰的生长之声都无法令他们产生惧意。许多次两人被鬼魂的忙碌声吵醒。他们听到乌尔苏拉为了使血脉流传与造化法则抗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探索伟大发明的神奇原理,费尔南达忙于祈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鱼的辛劳中日渐木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乱的欢宴中深感孤独苦苦挣扎,便明白生前的执念能够战胜死亡,于是重又欢欣鼓舞,确信他们变成鬼魂后还会继续相爱,确信即使有朝一日蚂蚁从人类手中夺取的这座破败乐园又被其他物种夺走,那时他们仍会一直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迎来了产前的阵痛。那位一脸微笑、为卖身糊口的女孩们接生的产婆,让她躺在饭厅的餐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摆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个巨大男婴的洪亮哭声压过。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看到又一个真正的布恩迪亚,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如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一般大睁着洞察一切的双眼,注定要从头更新家族的血脉,涤除其中顽固的恶习和孤独的天性,因为他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
“完全是个野人样,”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
“不,”她丈夫表示反对,“要叫他奥雷里亚诺,他会打赢三十二场战争。”
剪断脐带后,由奥雷里亚诺举着灯,产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蓝色黏浆。直到把他翻过身来,他们才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么,于是弯下眼去仔细查看。那是条猪尾巴。
他们并没有慌乱。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未曾听闻家族中的先例,也没能想起乌尔苏拉可怕的警告,产婆最后还安慰他们,估计等孩子换牙的时候就可以把这条多余的尾巴顺便切掉。后来他们便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因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下身血如泉涌,无法止住。他们试图用蛛网和厚厚的尘土敷上止血,却像用手捂住喷泉一样徒劳。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努力保持乐观。她握着惊恐的奥雷里亚诺的手,请他不要担心,说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想死的时候才会死去,同时还为产婆各种耸人听闻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然而随着希望一点一滴弃奥雷里亚诺而去,眼前的她渐渐模糊仿佛在光线中慢慢消失,最终陷入昏睡。星期一清晨,他们请来一个女人在床前念诵对人类和动物一向灵验的止血咒,但爱情之外的任何方法面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澎湃的血液都无能为力。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当天下午当那泉源无助地耗尽,他们知道她已经死亡。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上瘀肿散尽显出雪花石膏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什么朋友,都是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