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萌芽》
《萌芽》是家族史小说的第13部。作品写“第二帝国”末期,蒙苏煤矿沃勒矿井的矿工为反对资方扣减工资,在工人领袖艾蒂安的组织发动下,举行了罢工斗争。资方不仅不答应工人最基本的条件,还一面派军警镇压,一面从国外招募矿工,由此引发了暴力冲突。罢工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作家预示了工人阶级光辉的远景。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萌芽》是第一部正面表现产业工人罢工斗争的小说。
作为左拉的代表作,《萌芽》体现了其“家族史”小说“社会史”研究的极高水准。
“第二帝国”后期,法国发生了普遍经济危机,罢工活动频繁。左拉曾亲临法国北部罢工的矿区收集素材。从作品题材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作家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萌芽》也因此具有了巨大的社会意义。
罢工过程占了小说近23篇幅,是作品的中心。左拉侧重从两个方面表现工人的罢工斗争。其一,写出了以马赫为代表的工人的觉醒过程。马赫曾祖一代从煤矿公司创始时期起就下井挖煤了,百年中,矿工们为公司创造了无数财富(如公司股东之一格雷古瓦,祖上靠10000法郎入股,百年后翻成100万),而自身仍然贫困。面对这样的悲惨现实,起初马赫与他的祖辈一样,陷于茫然的命运感中,对公司怀有迷信的恐惧,年轻人责骂工头或公司时,他会小心地提出告诫。在艾蒂安的宣传启发下,他开始觉醒;当公司玩弄扣工资的伎俩时,他升起了反抗的意识;出于责任心,这个一向谨慎小心的工人,做了与资方谈判的代表,在申诉工人的要求时,不善言辞的他出人意外地奔泄出滔滔话语,这表明正义的渴望在他是久蓄于胸。最后,他**着胸膛迎着军警的枪弹倒在血泊中。其二,展示了工人阶级在斗争中的自觉性、坚定性和团结精神。罢工开始后,男人们不再进酒馆,妇女们不再吵嚷,连孩子们也停止了哭闹,以避免给当局任何镇压的借口。罢工坚持到第六周,矿工们已是财尽粮绝,饥饿像巨大的魔影威胁着人们,在森林里举行的几千人的集会上,当艾蒂安征求大家下一步的意见时,矿工们表示了绝不妥协、坚持到底的坚定信念,从中显示了工人阶级巨大的整体力量。小说最后,以生机勃勃的“萌芽”象征工人队伍的成长、壮大,最终将活跃于大地之上。《萌芽》以塑造工人群像著称,那些意志坚定、友爱互助的矿工们,表现出了各种不同的性格与气质,可以说,这是一组浮雕。
小说对工人奋起罢工原因的探索和揭示,鞭辟入里,富有说服力。首先,作家浓墨重彩地从经济学角度揭示了罢工斗争的直接根源。小说前三部,左拉花了很多笔墨描写矿井恶劣的劳动环境和矿工贫困的生活。资方为追求最大的利润,让矿井设备年久失修,危机四伏;坑道在几百米深的地底,又矮又窄,工人必须跪着、爬着、仰面躺着干活,“像一个被夹在两页书里的小甲虫一样”;混合着粉尘、瓦斯的空气,酷热难当。但这样恶劣条件下的艰辛劳作,仍换不来最基本的温饱,即使技术熟练、生活严肃认真的工人也免不了饥饿。马赫一家10口,有5人在矿井干活,半个月所得仅50法郎,光买面包也不够;作品多次写到马赫嫂借贷无门的凄凉景况。罢工的导火索,就是资方实行新的工资制,使工人每车煤的收入减少两个生丁。实质上这是资方欲把经济危机的损失转嫁到工人头上。可以看出,与《小酒店》把工人的贫穷简单解释为自身的酗酒、堕落不同,《萌芽》找到了工人贫困的真正原因,即资本剥削;同时这也就肯定了罢工斗争的正义性。其次,左拉描写了社会主义思潮在凝聚工人力量、引领罢工斗争时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威力。矿工的罢工是在艾蒂安社会主义理论的宣传引导下发动起来的,罢工期间,蒙苏一万名矿工集体参加了“国际工人协会”并得到其资助,还成立了蒙苏支部。这使罢工有了新一种意义,即超出了单纯的经济原因而具有了政治斗争的色彩。当然,社会主义思潮的主流声音中也混杂着其他声响,所以小说还写到了以万利酒馆老板拉赛纳为代表的改良主义思潮和以俄国流亡贵族苏瓦林为代表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这些描写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下半期社会主义运动的复杂状况。
作为自然主义小说的代表作,《萌芽》多方面体现了自然主义的文学观念和审美追求。
左拉在《萌芽》中对工人的描写,不仅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其“社会史”研究的成就,而且始终保有生物学研究、生理学研究、病理学研究的视角。在左拉看来,生存竞争的生物规律,决定了充满生命活力的正在壮大的工人阶级必将成为“强者”,必将吞食日益衰朽的资产阶级。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小说第5部几成“兽性”的大展示:几千名男女矿工和孩子组成的队伍,从一个矿井闯**到另一个矿井,原意是去阻止少数工人复工,可饥饿与愤怒使整个队伍像无王的蜂群、决堤的洪水一般,进入一种非理性的失控状态,他们捣毁机器、砸烂锅炉、锉断钢缆、洗劫小铺子。作品对人的生物性描写,也频频出现于对矿工日常生活的叙述中:房客与女主人私通、夜晚旷野上随处可闻野合的声浪……性的本能成了男女关系的内在纽带。而对人物的自然主义式的处理,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了主人公艾蒂安身上。《萌芽》在“社会史”方面的巨大篇幅几乎使人忽视了艾蒂安的身世,实际上,家族遗传的血缘气质融贯其形象描绘的始终。艾蒂安属马卡尔家族外系第4代,是《小酒店》中洗衣女工绮尔维丝与二流子郎第耶的幼子。父母酒精中毒的遗传在他身上变异为嗜杀倾向,与同胞兄长、《人兽》中的火车司机杰克·郎第耶相比,他的杀人冲动轻微得多,但依然在血脉中时起时伏。罢工**中,人们逮住工贼沙瓦尔,喝了少许酒的艾蒂安在醉意的狂乱中起了杀人念头,是卡特琳(马赫长女)的一记耳光打醒了他。小说最后,在坍塌的巷道里,艾蒂安到底还是把沙瓦尔杀了。作品另外还写到两起杀人事件,一是马赫的父亲长命老掐死格雷古瓦的独生女赛西儿;二是马赫的小儿子让兰用匕首捅穿了站岗士兵的喉管。前者,左拉解释为是长命老精神突然失常所致;后者,则让兰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是控制不住杀人欲望。三起事件的描写有一个共同角度,即杀人者都处于非理性状态。
《萌芽》的自然主义特色还表现在对矿工劳动与生活场景的精雕细刻上面,诸如矿井的深度、罐笼的大小、掌子面的高矮、矿工挖煤运煤的姿势,以及矿工住房的格局、壁板的薄不隔音、三餐食物的种类数量等,都有精细的描绘;甚至一些技术细节、每车煤工价的计算等,也有详尽的说明,以致有人把《萌芽》说成是“煤矿技术手册”。这些细腻的描写,与充满动感、气势奔腾的罢工场面相结合,构成了作品动静交替、疾徐有致的韵律节奏。
在《萌芽》中,左拉创造性地运用了“转换叙事角度”、“使用自由间接引语”等叙事手法来实现叙事的“非个人化”,体现了自然主义在叙事艺术上的创新。
作为叙事的“发起者”,左拉除了从侧面交代环境、描述事件外,尽量不以“我”的身份介入故事的发展过程,也不对事件的发展进行评论和判断,“全知”的单一作家叙事视角由此开始变成多元的“人物”叙事视角,即在不同的场景中都有特定的人物带领读者进入到叙事的展开中,借助他们的所看、所说、所想推动故事向前发展。这样,特定的人物便既是“故事中人”,又在实际上担负起了“故事叙述人”的角色。于是,乍看上去,作者仿佛不存在似的——这正是自然主义作家所要达成的“叙事主体的隐匿”。叙事角度或视角的这种变换,不但使得整个文本叙事的“客观性”急剧提升,而且也大大增进了作品的“真实感”。在《萌芽》中,为了达到客观性的要求,叙述人是高度隐蔽的,尽管他是整个故事的导演,但他始终在幕后。小说一开始,主人公艾蒂安就把读者带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蒙苏矿区。
夜,阴沉漆黑,天空里没有星星。一个男人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孤单单地沿着从马西恩纳通向蒙苏的大路走着。这是一条十公里长、笔直的石路,两旁全是甜菜地。他连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见,三月的寒风呼呼刮着,像海上的狂风一样凶猛,从大片沼泽和光秃秃的大地刮过来,冷得刺骨,这才使他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广漠的平原。举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点树影,脚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样笔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
这段场景描写前面部分都是作者的侧面陈述,而后面部分则通过“冷得刺骨”“举目望去……”等表述,通过书中人物所感、所观从另一个角度对当时的环境进行了描述。虽然其中全是作者在叙述,却丝毫不见这位叙述人的影子,这并不是作者喜欢和读者捉迷藏,而是希望自己的陈述客观冷静,像“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不掺杂个人的感情,不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读者,而由读者自己去感受和评判。
这样的叙述方式贯穿《萌芽》全篇。例如,写到罢工队伍游行的场景,作者自己并没有直接对我们讲述什么,而是借用罢工者、资本家、资本家太太、资本家小姐、工程师等多重视角来进行描述。下面是工程师内格尔眼中的罢工人群。
妇女们出现了,将近一千个妇女,由于奔跑,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破烂衣服,露出由于生养儿女而松弛的女人皮肤。有一些女人怀抱孩子,他们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挥动着他们,好像打着一面出丧和复仇的旗帜。另一些比较年轻的女人,像战士似的挺着胸膛,挥动着棍棒。年老的女人们样子也很可怕,她们拼命地吼叫着,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胀裂似的。随后男人们拥过来,两千个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块什么东西似的滚动着,只见一片土灰色,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裤子,哪是烂得一片片的毛线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着火的眼睛和唱着《马赛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乱哄哄的吼叫声和木屐踏在坚硬的土地上的咔咔声中,歌词也分辨不清。在他们头上,在一片林立的铁棍中间,有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斧头;它好像人群的旗帜,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锋利的砍头刀的侧影。
通过这幅由远及近的画面,作者向我们展现了资产者眼中的罢工工人:“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样貌“可怕”,好像“战士”一样,“狂怒”而“拼命地吼叫着”。面对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的场面,作为工人斗争对象的资产者显然心惊胆战,他们眼中的工人也失去了正常人的面容,变成了令人害怕的群体。在这段描述中,作者借用心怀恐惧的资产者的所见所闻,描绘出了罢工队伍的壮观场面。
自由间接引语是对人物言语和思想的模仿和引用,但是是一种间接的引用。作者不指明这是谁讲的话,也不用引号限定。这种话语的重要语法特征是以第三人称代词来代表说话的人物。这种叙述话语由于不指明具体的说话人,因此给人一种话语自由流淌的印象,使得思想的表达更为流畅自然。同时自由间接引语是人物话语与叙述人话语的结合,叙述人借用书中人物的言语或思想进行叙述,但又没有留下任何自己在场的痕迹,因此这种叙述方法的使用增强了作品的客观性。《萌芽》中自由间接引语自始至终存在着,如第一章写到艾蒂安到煤矿找工作,老马赫告诉他矿上不需要人,但他仍然不肯走。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对着火烤得胸前发热,同时又感到后背被阵阵寒风吹得冰冷。也许,无论如何应该到矿井去问问,老头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不挑挑拣拣了,什么工作他都准备干。在这失业闹饥荒的地方,往哪儿去呢?他会落个什么下场?难道让自己像丧家犬似的死在墙角下吗?
这一段中,前两句是作者的叙述。后面几句既像是艾蒂安的自言自语,又像是作者对人物话语的引用,是典型的自由间接引语。这种叙述方法使得人物思想得以自然展现,整个内心活动更加的流畅而生动,读者能够深切地体会人物的内心感受,体会到艾蒂安走投无路的沮丧心情。由于这种话语没有指明讲话者的身份,没有诸如“他想”或“艾蒂安想”这样的提示语表明作者在叙述,使得作者的叙述痕迹消失了,整段文字变得更加客观。
思考题:
1。《黛莱丝·拉甘》如何体现了自然主义生理学描写的视角?
2。如何理解《卢贡-马卡尔家族》“自然史”与“社会史”的关系?
3。作为第二帝国时代“社会史”的研究,《萌芽》有什么成就?
4。《萌芽》的自然主义特色表现在哪些地方?
5。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论提出了怎样的创作主张?
原典选读
《萌芽》(节选)
(法国)左拉
第五部
六
艾蒂安被卡特琳一顿嘴巴打清醒过来以后,继续走在同伴们前头。当他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同伴们奔向蒙苏的时候,同时又听到自己内心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理智的声音,在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他本来丝毫没有想这样做,他到让-巴特去是为了冷静从事和阻止发生不幸,怎么一天来越干越激烈,最后竟把经理的住宅也包围了呢?
然而,刚才正是他命令“住手”的!他最初纯粹是想保护公司的矿场,因为有人说要去毁掉那里的一切。眼下,石块已经砸坏了经理住宅的面墙,他想把罢工的人群引向一个合适的目标,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但怎么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目标。正当他独自一人在大路中央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迪松咖啡馆门口叫他;咖啡馆的老板娘刚刚把窗板急急忙忙地上好,只留下出入的门。
“这儿,是我叫你——我有话跟你说。”
这是拉赛纳。他们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几乎都是二四○矿工村里早晨留在家里的人,下午,罢工者快到的时候,闻风而来,闯进了这家咖啡馆。扎查里和他老婆斐洛梅坐着一张桌子,里边,是皮埃隆和他老婆,他们背着身子怕人看见脸。不过谁也没有喝酒,他们只是在那里躲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