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瑞斯说:“不错呀,可是我这个主人赖掉我的工钱,白叫我辛苦劳累,他干的是什么事,他该是什么人呢?”
农夫说:“安德瑞斯小兄弟,我没有赖。请你跟我回去,我凭骑士的一切称号发誓,一定把工钱付给你,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一个瑞尔不短你的;甚至还要给你添上点儿油水呢。”
堂吉诃德说:“油水我就免了你,只要你把瑞尔照数付给他就行。记着,你发了誓务必做到,不然的话,我凭你刚才的誓也发个誓,我一定回来找了你痛打一顿,你即使比壁虎还藏得严,我也能找你出来。假如你先要问明是谁的命令,才死心塌地地服从,那么,你听着,我是专打不平的勇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再见吧,你要是不想挨我刚才说的那顿打,别忘了你许的愿和发的誓。”
他说完踢动驽骍难得,一阵风似的跑了。农夫目送他出了树林,不见影踪,就转身对他佣人安德瑞斯说:
“过来,我的孩子,我听从那位专打不平的侠士下的命令,要把欠你的都还你呢。”
安德瑞斯说:“您非还不可!您得听那位好骑士的话。我祝愿他长命百岁!他真勇敢!真是个公正的判官!您要是不还,他一定回来,怎么说就怎么干。”
农夫说:“我也一定怎么说就怎么干。只为我爱你深,所以要多欠你点儿,好多多还你。”
他抓住孩子的胳膊,重又把他绑在橡树上,把他狠狠地抽了一顿,抽得他九死一生。
那农夫说:“安德瑞斯少爷啊,你现在把那位专打不平的家伙叫来吧!瞧他再有什么办法打不平!不过我还是手下留情了;你考虑得不错,我恨不得活剥了你呢!”
农夫终究把孩子解下,随他去找他那位判官来怎么说、怎么干。安德瑞斯垂头丧气地走了,发誓要去找英勇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把方才的事一一报告,叫他主人加几倍还账。尽管这么说,他是哭着走的,他主人却在那里笑。勇士堂吉诃德的打不平,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却为此得意非凡,觉得自己在骑士的道路上迈出了可喜可傲的第一步,欢欢喜喜骑马回村,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绝世美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啊,你真是现在世界上最有福的人!英名冠绝古今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注定是向你拜倒、随你使唤的!谁不知道他昨天刚封授骑士,今天已经消除了穷凶极恶的暴行呢!残忍的敌人刚才无故鞭打一个娇弱的孩子,他把那家伙手里的鞭子夺掉了。”
这时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立刻想到这是游侠骑士停马选择道路的地方;他要学样,也停下来。往哪条路上走呢?他仔细想了一回,就撂下缰绳,让驽骍难得自己作主。这匹马随着它第一个心愿,奔向自己的马房去。堂吉诃德走了约莫两个米里亚[5]路,忽见一大队人马。原来那是到穆尔西亚去买丝的一伙托雷都商人。他们一行六人,都打着阳伞,四个佣人骑马跟随,还有三个步行的骡夫。堂吉诃德远远望见,立刻认为碰上奇遇了。他正要尽量模仿书上读到的行径,觉得这来真是天赐其便,可以照书行事。他雄赳赳地在鞍镫上坐稳了,紧握长枪,把盾牌遮在胸前,在路中心勒住马,等候他心目中的那队游侠骑士。他们走向前来,到可以见面答话的远近,他就提高嗓门,傲然说:
“你们大家都得承认,普天下的美女,都比不上拉·曼却的女王、独一无二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谁不承认,休想过去!”
一群商人听了都停步端详这发话的人,瞧他模样古怪,又加上刚才那番话,马上知道这人是疯子。可是他们还想从容追究一下那句话的用意。其中一人爱开玩笑,也很风趣,就说:
“绅士先生,我们不知道您刚才说的那位美人儿是谁,您且让我们瞧瞧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那么美,您要我们承认的就是事实,我们不用强迫,都甘心承认。”
堂吉诃德答道:“我要是让你们瞧见了,我说的就是明摆着的事,你们承认了有什么稀罕呢?关键是要没看见就相信,死心塌地地奉为真理,坚决卫护。你们不这样,就是狂妄自大,得和我交交手见个高下。你们或者按骑士道的规则,一个一个上来;或者照你们这伙人的下流习惯,一拥齐上。我在这儿等着你们。正义在我的一面,我是有信心的。”
那商人说:“骑士先生,我替在场几位王子向您求情。我们没有耳闻目见的事,承认了于心不安;况且这话对阿尔咖利亚和埃斯特瑞玛杜拉[6]的那些女皇和王后很不公平。您别叫我们心上不安,把那位小姐的相片儿给我们瞧瞧吧,哪怕只有麦粒儿大小的也行,因为‘拿到了线头儿,就抽开了线球儿’[7]。这样我们才心安,您也可以满意。而且我觉得我们已经非常向往那位小姐,即使相片上她一眼瞎、一眼流朱砂和硫磺,我们为了讨您的好,随您要怎么恭维我们就怎么恭维。”
堂吉诃德勃然大怒,喝道:“无耻的混蛋!她眼睛里不流那些东西!不流你说的那些东西!流的是龙涎香和裹在棉花里的麝香[8]!她不是独眼,也不是驼背,她身子比瓜达拉玛的纺车轴儿还直[9]。你信口亵渎我那位绝世美人,我决不白饶你!”
他说罢斜托着长枪,怒气冲天,直奔那个商人。要不是徼天之幸驽骍难得半道绊倒,那冒昧的商人就遭殃了。驽骍难得一交跌倒,它主人摔在野地里滚得老远,想爬起来,却给长枪呀、盾牌呀、踢马刺呀、头盔呀,再加上那套古董铠甲的分量碍着手脚,怎么也爬不起来。他一面挣扎,一面喊道:
“胆小鬼,不要跑!奴才,等着我!我的马把我摔倒了,不是我的错。”
他们中间有个赶骡的小伙子脾气不大好,听这个倒霉货躺在地上口出狂言,忍不住要回敬他一顿好打。他走上来夺过长枪,折作几段,随手拿起一段,把堂吉诃德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堂吉诃德虽然披着一身铠甲,也打得像碾过的麦子一样。骡夫的东家都大声喝住他,那小子却打上火来,定要打个畅快才罢。他捡起其余的断柄,一股脑儿全撒在那摔倒的可怜虫身上。堂吉诃德虽然着了暴雨似的一顿棍子,嘴却没有闭一闭,直在呼天喝地,又恫吓他心目中的这一帮强盗。
那小子打累了,一队商人重又上路;一路上只顾谈论这挨揍的倒霉蛋。堂吉诃德一看只剩自己一人了,又试图爬起来。可是方才身体好好儿的都爬不起,这会子揍得七死八活,哪里还行呢?他倒是私自庆幸,觉得这种灾殃是游侠骑士分内应有的,都怪他那匹马不好。不过他浑身疼痛,要自己起来真是休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