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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节选(第2页)

“这还不一定,”K说,“首先我得弄清给我安排什么工作。万一需要我在这下面工作,那么住在下面也更明智些。另外我担心,我可能不适应上面城堡里的生活,我想永远自由自在的。”

“你不了解城堡。”老板轻声说。

“当然,”K说,“不能过早下断语。目前,我对城堡所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那里的人善于挑选一个合适的土地测量员。或许那里还有另外一些优点吧。”说到这里他站起身,以便解脱那个不知所措地一个劲儿咬嘴唇的老板。要赢得这个人的信任是颇为不易的呵。

离开酒店时,墙上一个深色像框里的一幅黑乎乎的肖像画引起了K的注意。早先他从睡觉的地方就已经看见它,可是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细部,便以为原来框中的画像已被拿走,眼前见到的只是一层黑色的衬板而已,但现在看上去那确是一张画像,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的半身像。他的头向前胸低低垂下,使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所以低头,主要原因似乎是那高高突出的过于沉重的前额和那又长又大的鹰钩鼻子。他的大胡子由于头的姿势而被下巴压扁了,往下就向两旁铺开去。左手扶着头,手指叉开伸进厚实的头发里,但已无法把头撑起来。“这是谁?”K问道,“是伯爵吗?”K站在画像前,根本不回头看老板一眼。“不是,”老板说,“这是主事。”“城堡里真是有一位相貌堂堂的主事呢,”K说,“可惜他的儿子太不争气了。”“不是的,”老板说,一面将K拉到自己身边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施瓦尔策昨天是高抬自己了,他父亲只是副主事,而且还是好多个副主事中末几个里面的。”此刻K觉得老板像个孩子。“这个混账东西!”K笑着说,然而老板并不跟着笑,却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他的父亲也很厉害,能呼风唤雨呢。”“去你的吧!”K说,“在你眼里谁都能呼风唤雨,都很厉害,也包括我吧?”“你,”他有些胆怯而又很严肃地说,“我并不觉得你厉害。”“看起来你还挺会看人,”K说,“因为,对你说句心里话:我的确不是个厉害人。所以我在那些呼风唤雨的厉害人面前感到的诚惶诚恐大概不亚于你。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有时候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为了安慰老板并表现得亲切一些,K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现在老板总算有点笑意了。他真还是个孩子,圆乎乎的脸上没有几根胡子。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和那个相当显老的大块头女人结为夫妻的?——这时候可以从一个门镜里看见她在隔壁厨房里甩开膀子大干呢。但K不想再追问他什么,免得把好不容易才引出来的微笑又吓回去。所以他只是用手示意老板把门打开,然后就走了出去,进入冬日一片美丽的晨曦之中。

此刻,他在明澈的空气中看清了城堡的轮廓,且由于那层山上处处皆是的薄薄的积雪把任何物体的形状都勾勒出来,形状益发明晰可辨了。山上的积雪看来比村里少得多。K此时在村里踏雪前进,并不比昨天在大路上省力。这里的积雪一直堆到与那些简陋小屋的窗户齐高,稍往上一点,低矮的屋顶上也沉甸甸地堆满了雪,而山上的那些建筑物,却都那么自由自在、轻松愉快地挺立着,至少从这里看上去的印象是如此吧。

站在这里,从远处看去,城堡的外观大体与K的预料相符。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一座新式的豪华建筑,而是一座宽阔的宫苑,其中两层楼房为数不多,倒是有许许多多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一座城堡,那么可能会以为它不过是一个小城镇。K只看见一座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还是属于一所教堂,就无法看清了。一群群乌鸦在围着它盘旋。

K心里什么别的都不想,两眼看准城堡继续朝前走。但是愈走近城堡,他就愈觉失望,那的确不过是一个相当寒酸的、看去全是一色普通村舍的小城镇,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或许所有的房子全是石结构的;但是墙上的灰泥早已掉光,砌墙的石块看来也开始剥落了。K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小镇,它同这座所谓的城堡相比几乎毫无逊色。如果K的目的只是观光,那么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便太不值得,倒不如重访自己多年未归的故里更明智些呢。于是他在心中将家乡那座教堂的塔同眼前山上的塔作了一番比较。家乡那座塔从低到高、由粗而细笔直伸向天空,塔顶较宽,红瓦覆盖,诚然仍是一座不能超凡脱俗的建筑——我们凡人还能盖出什么别的样式来呢?——但它比周围大片低矮房屋有着更崇高的目标,比人间那晦暗的终日劳碌,具有更明朗的意态。然而这里山上这座塔呢——这是此处惟一可见的塔——现在已能看清是一所住宅的塔,说不定就是城堡主楼的塔,它是一座单调的圆形建筑,部分蒙常春藤垂青加以覆盖,塔身有不少小窗子,此时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反光——这使人觉得有些荒唐。塔顶类似阁楼,其雉堞瑟瑟缩缩、杂乱无章、残颓破败地戳向蓝天,就好像是一个害怕画错或是很不认真的孩子信手涂鸦胡乱画上去似的。面对这景象,人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楼中有一个忧心忡忡的居民,按理本应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关在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向隅而泣,现在居然冲破楼顶,探出身来向全世界亮相了。

K再次停下步来,似乎停下步子能增加他对眼前景象的判断能力。然而这时他受到了干扰。他站住的地方离村教堂(其实这不过是个小礼拜堂而已,只是像仓库似的扩建了一下,以便能容纳全村的教民)不远,教堂后面就是村子的小学。这学校是一座长长的低矮楼房,给人一种既是临时又非常古老的、奇特的混合印象,楼前有一座围了铁栏杆、眼下是一片白雪覆盖着的花园。这时孩子们正好同老师一起从楼里走出来。一大群孩子把老师团团围住,每双眼睛都盯着他,从四面八方对他哇啦哇啦地唠叨个不住,K一点听不清他们那连珠炮似的话。这位老师是个年轻人,小个子,窄肩膀,不过样子并不可笑,身子直挺挺的,他从老远处一眼就看到了K,当然,除了他和他的一群学生之外,K是这方圆数里内目力所及惟一可见的人。K作为一个外乡人,首先打招呼问好,更何况是向这个在这里享有相当权威的小个子男人呢。“你好,老师!”他说。这话一出口,孩子们一下子就鸦雀无声,这突然的肃静作为他开口说话的先导,看样子使这位老师颇为得意。“您在观看城堡吗?”他问这问题时的态度,比K预料的要和蔼些,然而那语气似乎不赞同K这样做。“是的,”K说,“我不是本地人,是昨天晚上才到村里的。”“您不喜欢这城堡吗?”教师很快又问。“什么?”K反问一句,有点震惊,然后用比较温和的语气重复那个问题:“我喜不喜欢这城堡吗?为什么您要猜想我不喜欢它呢?”“没有一个外乡人喜欢它。”教师说。为了避免在这里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K改变话题问:“您大概认识伯爵吧?”“不认识。”教师说着便准备扭头走开。然而K并不罢休,他追问道:“什么?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他?”教师低声说,然后便用法语大声补充道:“请您考虑一下这里有这么些天真无知的孩子在旁边。”K听到这话便抓住时机问道:“老师,我可以拜访拜访您吗?我打算在这里待较长时间,可我现在就感到有点孤单了;我既不是农民中的一员,大概也不能算是城堡中的一员吧。”“农民和城堡没有太大的区别。”教师说。“也许是这样,”K说,“可这丝毫改变不了我的处境。我可以拜访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巷肉铺。”虽然这话听起来只像是在说出住址,而不是发出邀请,K仍然说道:“好的,我一定来。”教师点点头,就同这时突然又大吵大嚷起来的孩子们一起继续走他的路了。不久,他们便消失在一条地势陡然下降的小巷里。

然而K现在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次谈话使他心中颇感不快。自从到达此地以来,他现在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疲倦了。到这里来的这一段很远的路,本来好像并不使他感觉吃力,这些天来,他是怎样日复一日、从容不迫、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啊!——可是现在呢,过度紧张的后果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无疑,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冲动,希望在这里尽量多结识一些人,但是每认识一个人都增添他一分倦意。他想,在他今天这种竞技状态下,如果能咬牙坚持这次步行,至少走到城堡大门,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了。

于是他又继续前行,但是路仍然很长。走着走着他发现,这条同时是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并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近处,虽然眼看快到山脚下了,却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弯,然后,尽管沿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K一直在期待着这条大路最终总会拐进城堡里去,也仅仅因为他抱有这一期望,他才不住地往前走;显然由于他感觉疲劳,才没有毅然决然离开它,另外,这个其长无比的村子也使他惊诧不已,它没有尽头,大路两边老是出现同样的小房子、冻了冰的窗户、厚厚的积雪,一个人影都不见——最后他终于还是下决心离开这条缠人磨人的大路,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雪更厚,把陷进雪里的脚拔出来艰巨异常,累得他满身大汗,突然间他站住了,再也走不动了。

细想起来,他倒也并不完全孤单,左右两旁不都是农舍吗?于是他捏了一个雪球,向一扇窗户掷去,门应声开了——这是他在村子里走了这大半天第一道打开的门——一个老农,身穿棕色皮甲克,头歪向一边,和蔼可亲地、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我可以到您屋里歇一会儿吗?”K说,“我太累了。”他完全没有听清老头说些什么,只是感激地接受了老者的好心:给他推过来一块木板,这木板当即把深陷雪中难以自拔的他救了出来,只跨过了三五步,他就进了老农屋里。

屋子挺大,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刚从外面进来的K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他趔趄几步,快撞到一个洗衣盆时,一只女人的手拉住了他。从屋子的一角传来好几个孩子的叫嚷声。从另一个角落则涌出滚滚烟雾,使本来就半明半暗的屋子变成一片漆黑。K如置身云雾中。“他喝醉了。”有人说。“您是谁?”另一个声音厉声喝问,然后大概是冲着老头问:“你为什么把他放进来?难道可以把大街小巷里东溜西窜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吗?”“我是伯爵的土地测量员。”K说,试图用这话在那些直到现在仍惟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主人面前为自己辩护一下。“哦,原来是土地测量员。”这时响起的是一个女声,继之而来的是全然的寂静。“你们听说过我?”K问道。“当然。”同一个声音简短地答道。人家听说过他,这好像不是在抬举他吧。

浓烟终于稍稍散去了一些,K渐渐可以辨认四周了。看来今天是个大洗涤的日子。离门不远处有人在洗衣服,但雾气是来自屋子另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木澡盆,K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澡盆——约有两张床那么大——两个男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澡。然而更加令人惊奇可又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是屋子右边那个角落。屋子后墙上有一个大缺口,通过这后墙上惟一的开口处,兴许是从院子里吧,射进来一道煞白的雪光,使一个坐在角落处一把高高的靠椅里、面带倦容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发出一种类乎丝绸的光亮。这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四周有几个孩子在玩耍,显然都是农家孩子,但她似乎同他们并不属于一类人,当然,疾病和疲倦,甚至也能使农民变得高雅起来的。

“您请坐吧。”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说,这人一脸络腮胡外加两髭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不断张着嘴喘气,他从水里伸出手,越过盆边——那副样子颇为滑稽——向一个大木箱指去,甩了K一脸热水。木箱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正是那个把K放进来的老头,在那里发愣。对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K心里很是感激。现在没有人再理睬他了。在洗衣盆旁边的那个女人头发金黄,青春焕发,边洗边轻声哼着小曲,澡盆里的男人则不停地蹬腿翻身,孩子们想到他们跟前去,但一再被盆里溅出的大量洗澡水打退,K也未能幸免,靠椅里的女人泥塑木雕似的靠在倚背上,甚至连胸前的孩子她也不低头看上一眼,而只是视而不见地仰望空中。

K盯着她——这尊凝滞不动的、美丽、忧郁的雕像——大概看了好久,然后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听见有人大声叫他而猛的惊醒时,他的头是枕在他身旁的老者肩上的。这时两个男人早已洗完澡,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澡盆里现在是孩子们在金发女人的看管下扑腾了。现在看来,两个男人中那个大嗓门的大胡子是地位低一些的。另一个的个头不比大胡子高,胡须也少得多,是个少言寡语、从容思考的人,他身材矮胖,长着一张宽脸,老是低着头。“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您不可以老待在这里,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K说,“只是想稍稍休息一下。现在已经休息过了,我这就走。”“您大概奇怪我们这里不太殷勤好客吧,”那人说,“我们这里可没有殷勤好客的习惯,我们是不需要客人的。”K小寐以后觉得精神稍好,注意力也比先前容易集中一些,听到这些直率的话很高兴。他行动不那么拘谨了,用手杖一会儿拄拄这,一会儿拄拄那,然后向靠椅里的女人走了过去。他也是这屋里个子最高的。

“不错,”K说,“你们要客人干什么呢。不过恐怕间或也会需要个把人的,比如我,土地测量员。”“这个我不知道,”男人慢吞吞地说,“既然叫您来,那么大概是需要您,这可能是个例外,可我们呢,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我们是按常规办事,这一点您不能怪我们。”“哪里,哪里,”K说,“我对您只有感谢,对您和这里所有的人。”这时,出乎众人的意料,K突然嗖地一跳转过身去,站在那女人面前了。她用失神的蓝眼睛看着K,一块透明的真丝头巾一直盖到她前额正中,婴儿已在她怀里睡着了。“你是谁?”K问道。她拂袖——究竟这一轻蔑的表示是针对K的还是针对她自己的回答,弄不清楚——答道:“一个从城堡来的少女。”

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K发现自己已经一左一右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并被——好像根本没有别的交流思想的办法——一声不响地但却是用尽全力地拽到门边来。老头儿这时不知在乐什么,高兴得拍手。洗衣女人也在突然拼命吵嚷起来的孩子们旁边咯咯笑了。

可是K呢,不久后又站在门外小巷里,那两个男人站在门坎上紧盯着他。又下起了雪,尽管如此天似乎比原先明亮了一点。大胡子不耐烦地叫道:“您要上哪儿?这边通城堡,这边通村里。”K不回答他,却冲着另外那个,虽然地位优于头一个,但给K的印象比他更随和的男人问道:“您是谁?我应该感谢谁让我在这儿待了一阵呢?”“我是鞣皮匠拉塞曼,”他答道,“可是您用不着感谢谁。”“好吧,”K说,“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看不会了。”那人说。这时大胡子突然举起手叫道:“你好,阿图尔,你好,耶里米亚!”K回头看,原来在这个村里街上毕竟还是能见到人的!从城堡方向走来两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两人都是瘦溜身材,衣服紧绷在身上,样子长得也非常相像。两人的脸均呈深棕色,但黝黑的山羊胡子仍与脸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就目前的路面条件而言,他们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细长的腿有节奏地嚓嚓地踏雪前进。“你们有什么事?”大胡子叫道。同他们交谈只能大声嚷嚷,因为他们走得飞快,又不停步。“公事!”他们笑着回头叫道。“到哪儿去?”“酒店。”“我也去那儿!”K突然用比别人更大的嗓门大喊,他迫切希望这两人带他一起去;虽说认识这两个人他觉得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好处,但他们显然可以成为消除路途寂寞的好伙伴。两人听见了K的话,但并不停下,只是点了点头就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K始终还站在雪地里,他现在没有这个雅兴把腿从雪里使劲拔出来,然后又让它在前面一小步远的地方重新深深陷进去;鞣皮匠和他的同伴呢,由于最后总算是把K扫地出门而露出满意之色,这时一面不断回头看K,一面慢慢地从那仅开着一条缝的门轻轻缩回屋去,于是,K又是孤身一人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片包围之中了。“如果我不是有目的地到这里来,而是意外地发现自己站在这个地方的话,”他蓦地寻思,“那真有点山穷水尽的味道呢。”

这时,他左手边一座简陋小房的一扇很小的窗子开了;关闭时,也许是由于雪的反光吧,这窗子呈深蓝色,它极小,以致现在打开时也不能看到那个往外窥视的人的整个脸庞,而只能瞥见他的一双眼睛,一双褐色的老人眼睛。“他站在那儿呢。”K听到一个颤抖的女声在说。“那是土地测量员。”一个男声说道。然后,男人便走到窗前向外问话了,那语气并非不友好,然而却让人明白觉出他对于保证在他房前的街上不出任何差错是很重视的:“您在等什么人?”“等着来一辆雪橇让我搭车走。”K说。“这里不会有雪橇来,”那男人说,“这里没有什么车辆来往。”“那不是通向城堡的大路吗?”K提出异议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男人话音里有一种铁面无情的味道,“这里没有什么车辆来往。”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但那男人显然还在考虑什么,因为他始终没有关上窗子——窗里现在冒出了烟。“这路很不好走啊。”K又说一句,为的是促使他的考虑快些得出结果。

可那人只说了句:“是啊,确实很不好走。”

但是过了一小会儿他终究还是又开口了:“如果您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送您吧。”“那太好了,”K喜不自胜地说,“您要多少钱?”“不收钱。”那人说。K惊讶不已。“您是土地测量员啊,”那人解释道,“是城堡的人嘛。您要上哪儿去?”“到城堡里去。”K应声立即答道。“那我就不去了。”男人马上说。“我不是城堡的人嘛。”K重复那人自己说过的话。“是也不去,”男人还是拒绝。“那么您送我去酒店吧。”K说。“好的,”那人说,“我去套了雪橇马上就来。”这场谈话给人的印象不是特别友好、助人为乐,而是对方抱着一种自私的目的,谨小慎微、挖空心思、千方百计,不把K从他门前这块地方弄走决不罢休。

院门开处,一辆什么座位都没有的平板轻便载重雪橇,由一匹瘦弱的小马拉着出来了,那男人紧随在后,躬腰,虚弱,一瘸一拐地走着,那张瘦脸冻得通红,又看得出在患鼻伤风,一条毛围巾把头和脖子紧紧裹住,使这张脸显得特别小。这个人显然有病,仅仅为了能把K赶快送走而勉为其难地出门。K谈起这一点时,那人摆摆手叫他别说了,K从他口里摸到的情况只有:他叫盖尔斯泰克,是个赶车的,另外就是他所以套这辆不方便乘坐的雪橇,是因为它正好放在那里没人用,而如果要去拉另一辆出来就太费时间了。“您坐下吧。”他用鞭子指着雪橇后部说。“我要坐在您旁边。”K说。“我走路。”盖尔斯泰克说。“为什么呀?”K问。“我走路。”盖尔斯泰克重复说那句话,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震得他只好两腿叉开支在雪地里,双手紧紧扶住雪橇的边沿。K不再说什么,坐到雪橇后部,咳嗽渐渐平息下去,他们上路了。

山上的城堡这时已奇怪地暗下来,K本来希望在今天之内到达那里,现在它又越来越远了。但是,仿佛要向他作出一个暂时告别的表示,那里响起了钟声,欢快、急速的钟声,这钟声至少使他的心有一刹那的悸动,似乎在警告——因为它也使他听着揪心——他,他心中那朦胧的渴望就要变成现实降临到他头上!但不久之后,这大钟便悄然止息,接替它的是微弱而单调的铃声,这铃声也许来自山上,也许就是从村里传来的。这丁丁零零的声音自然与他们缓慢的雪地行进更为协调,也与那个可怜兮兮但却铁面无情的车夫显得更合拍些。

“喂,”K突然叫道——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村教堂附近,离酒店已没有多少路,K没有必要再缩手缩脚了——“我非常奇怪,你为什么胆敢冒险自作主张让我乘着雪橇到处跑,难道上头准许你这样做吗?”盖尔斯泰克对此不予理会,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小马旁边走着。“嗨!”K又一次叫他,同时从雪橇上抓了一把雪攒成一团向盖尔斯泰克扔去,正中他的耳朵。现在他站住了,回过身来;但是,当K从近处细看他时——因为雪橇又向前滑行了一小段——当他看到这个躬腰驼背,可以说是备受折磨的人,看到他冻红了的、疲惫不堪的瘦脸上似乎不对称的、一边平一边凹的两颊,看到他大张着呼哧呼哧喘气的嘴,以及嘴里仅有的七零八落的几颗牙齿时,他不得不把刚才气头上说的话又用同情的语调重复一遍,即问盖尔斯泰克,是否会因为送了他而受到处罚。“您想要什么?”盖尔斯泰克问,他根本没听懂K的问题,但也不等他再作解释,就吆喝牲口,继续驱车前行了。

【选自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3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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