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对查尔斯本来也许会成为一个警告,但是他完全被她的故事迷住了,已无暇考虑自己的问题。
“你就到威茅斯去了?”
“我骗塔尔博特太太,说有个同学病得很重。她相信我是要到谢尔博恩去。去那两个地方都要经过多尔切斯特。到那里以后,我便乘公共马车去威茅斯。”
萨拉说到这里停住了,低下了头,似乎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了。
“你不必说,伍德拉夫小姐,我能猜——”
她摇摇头。“现在这件事我非讲不可,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查尔斯也低头看地面。底下有一片高大的梣树林,林子里有一只槲鸫在歌唱,在蔚蓝宁静的天空下,那叫声显得特别狂野。最后她接着说:“我在港口附近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然后就到他说他要下榻的客栈去找他。他不在,但是给我留了一张条子,告诉我他住到另一家客栈去了。我又到那里去找他。那可不是个……体面的地方。我打听他的去处时,人们回答时的神情,我多少已感觉到了。他让人告诉我他的房间在哪里,希望我能上去,但是我坚持要他下来。他果然下来了,见到我时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颇像个恋人。他为他住的客栈过于简陋向我表示歉意。他说那地方比另一家客栈便宜,法国海员和商人常在那里下榻。我有些害怕,但是他对我特别好。那天我一天没吃东西,他招待我吃饭……”
她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公共休息室里很嘈杂,于是我们到一间客厅里去。我没法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他变了。尽管他体贴备至、笑容可掬、亲热有加,但是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他既不会感到惊奇,伤心的时间也不会长。当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在养伤康复期间拿我开心而已。我眼前的面纱除去了。我看出他并无诚意……是个骗子。嫁给他无异于嫁给一个一文不值的冒险家。那一次见面不到五分钟,我便看穿了一切。”她仿佛听出自己的话音里又出现了自我谴责的痛苦声调,突然打住。后来她用比较低沉的声调继续讲下去。“你可能会怀疑,以前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相信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是看出来和承认它毕竟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他有点像蜥蜴,能随着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他在绅士家里颇有绅士派头,在那个客栈里,我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而且我知道,他在客栈里呈现出来的颜色比其他颜色更自然。”
她把目光投向大海。查尔斯想象,她的双颊一定更红了,可是她的头已经转过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一个正派的女人是会马上离开的。自从那天晚上以来,我对自己的灵魂检查了不下千次。我唯一的发现是,任何一种说法都无法解释我当时的行为。当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我首先是被惊呆了——但是尽管那么可怕……我还是想在他身上发现长处、可敬的东西、信誉。结果,我发现自己因为受骗而充满了愤怒。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过去没有受过那样难以容忍的孤寂之苦,我是不会那么盲目的。因此我把自己的窘况归咎于环境。以前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处境,也从未涉足过这样的客栈。在那里,人们全然不顾行为得不得体,他们崇拜罪恶就像人们在高尚的场所崇尚道德一样。我无法解释。我的思想乱极了。也许我认为自己应该以命运的主人的姿态出现。我是自己逃出来找这个男人的,过分正派必定会显得荒庸……甚至近乎虚荣。”她略作停顿,“我终于留了下来。我吃了他招待的晚餐,喝了他硬要我喝的酒。我并没有喝醉。我认为酒倒使我把事态看得更清楚了……你说这可能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仿佛他可能已经消失,她要证实——虽然她看不见——他并未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可能。”
“酒仿佛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理解。它不是魔鬼的工具。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再也掩盖不住他对我的真实企图,同时我也无法故作惊讶。从我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我的所谓清纯便完全是虚伪的了。史密森先生,我并非想为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时我还可以,即使是在服务员清理完晚餐餐桌,他把门关上之后,我照样还可以离开。我可以对你讲假话,说他是用暴力制伏了我,是他用药把我麻醉倒……爱怎么编造都可以。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错,他的确毫无顾忌、反复无常、情欲强烈而又十分自私,但是他绝不会违背一个女人的意愿强行把她占有。”
就在这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她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直视查尔斯。她满脸通红,但是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由于尴尬,不如说是一种**、一种愤怒、一种反抗。她仿佛赤身**站在他面前,并为此感到骄傲。
“我把自己给了他。”
当时他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眼睛向下看,有气无力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
“因此我是个蒙受双重耻辱的女人,既是环境所迫,又是自主选择。”
沉默。她再次面对大海。
他低声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史密森先生,我要请求你理解的并不是我做了这样一件可耻的事,而是为什么我会那样做,为什么我会牺牲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我并不爱的男人一时的欲望。”她举起双手托住下巴,“我那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永远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指着我说,那就是法国中尉的妓女——是的,让他们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吧。让他们知道我过去受苦,现在仍在受苦,和大地上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里的其他人一样受苦。我不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于是我嫁给了耻辱。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当时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故意要让瓦盖讷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我。我当时的感觉有如是在跳悬崖,或者用刀刺自己的心。那是一种自杀,是一种绝望的行为,史密森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是亵渎上帝,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从过去的自己中挣脱出来。假如当时我离开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太太家里,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我会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恰恰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确实和别的女人不同。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丈夫,以及她们享有的各种纯真的幸福。她们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的罪恶的原因。”她停住话头,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清楚说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我几乎可怜她们。我认为自己享有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自由。什么侮辱,什么责难。都触动不了我。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置身于社会所不容的境地。我蝼蚁不如,几乎不再是人。我是法国中尉的妓女。”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想说的是什么,查尔斯只是一知半解。在她讲到她在威茅斯做出令人惊奇的决定之前,他对她的那些行为都是寄予同情的,而且藏在心里的比表露出来的还多。他能想象她在当家庭女教师期间那难熬的痛苦;瓦盖讷是个惯于花言巧语的坏蛋,她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会落入他的魔掌;但是谈到被社会所不容后获得自由,以及嫁给耻辱,他就觉得难以理解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还是能理解的,因为萨拉讲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不让查尔斯看出她在哭泣,或者说试图不让他看出;也就是说,她不用双手捂脸,不伸手掏手帕,仍然坐在原处,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起初,查尔斯还真弄不明白她沉默不语的真实原因。
但是后来出于某种冲动,他站立起来,一声不响地在草地上向前跨了两步,以便看清她脸部的侧面。他看见她的双颊已经泪湿,他的心灵几乎难以忍受地深受触动;他情绪激动,思绪纷乱,被矛盾的旋涡所包围;他原来那种公正明断的怜悯之心被卷走了;他的可靠的精神支柱被冲垮了。他仿佛看到了她未曾详述的那一幕:她献出自己的身子。他一下子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在享受她的肉体的瓦盖讷,另一个则跳上前去把他打倒在地。在他眼里,萨拉也是如此:她既是无辜的受害者,又是**不羁、寡廉鲜耻的女人。在他心灵深处,他对她的不贞是原谅的,而且还瞥见了自己也可能对她起**心的心理阴暗面。
今天,人们对性问题的基本看法不可能发生如此突然的变化。男人和女人随便在什么场合稍有接触,立即就会考虑发生肉体关系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种对于人类行为的真实冲动的直率态度是健康的,但是在查尔斯的时代,凡是公众认为应列为禁忌的欲望,也就不被个人的头脑在私底下接受。当人的意识遭到这些潜藏猛虎的袭击时,往往不知所措,露出荒唐可笑的窘态。
在当时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还有一种奇特的埃及式特征:幽闭欲。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木乃伊;在他们的建筑中,窗户和走廊都很窄小;他们害怕开放和**;他们掩盖真实,拒斥自然。查尔斯那个时代的革命性艺术运动当然是具有拉斐尔前派[1]风格的,它们至少试图承认本质和性的存在;但是我们只要把米莱[2]或福特·马多克斯·布朗[3]作品中的田园风光背景拿来与康斯特布尔[4]或帕尔默[5]作品中的背景做一个比较,就可以看出前者在对待外部现实的态度上是多么理想化,多么富于装饰意识。因此,在查尔斯看来,萨拉公开坦率的供状——供状本身是公开坦率的,光天化日的环境也是公开坦率的——与其说是描述一种比较尖锐的现实,不如说是让观看者得以对理想世界瞥上一眼。这份供状之所以显得奇特,井不是因为它比较真实,而是因为它比较不真实。它描绘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那里,**美人比**裸的事实重要得多。
查尔斯俯身用心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他刚从悬崖的边缘上缩回来。大海上空,远处最南端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大量云彩,浅黄色的、琥珀色的、雪白的,宛如某一山脉绚丽的群峰,如高塔,如巨墙,一直延伸到极目之处……它们是那么遥远——其遥远有如特来美修道院[6],有如一片没有罪恶、令人心醉神迷的田园诗般的净土,查尔斯、萨拉和欧内斯蒂娜或许可以漫步其中。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查尔斯当时的思想就那么具体,那么不光彩地带有浓烈的伊斯兰教色彩[7]。但是远处的云彩使他想起了自己的不如意。他多么想再次扬帆越过第勒尼安海;多么想跨上马朝着远方阿维拉的城墙进发;多么想冒着爱琴海上炫目的阳光朝希腊的某个神庙进发。但即使在那样一个时刻,仍然有一个黑影在他的前面移动,那是他已逝的妹妹;她步履轻盈,姿态优美地步上石板台阶,进入断裂廊柱的奥秘之中。
【选自[英]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陈安全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1]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和建筑师。“拉斐尔前派”是指1848年形成的一个由英国一些青年画家和诗人组成的艺术团体,他们从浪漫主义、文艺复兴时期和中世纪的文学中选择题材,攻击当代社会的不公平,歌颂过去时代生活的准则和特质,作品风格生动鲜明。
[2]米莱(1829-1896),英国画家,拉斐尔前派奠基人之一。
[3]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其作品在感情和技巧上与拉斐尔前派相似。
[4]约翰·康斯特布尔(1776-1837),英国风景画家。追求真实再现英国农村的自然景色。
[5]塞缪尔·帕尔默(1805—1881),英国风景画家、版画家。他的作品特色是将奥秘的大自然和强烈的宗教色彩交织在鲜明的牧歌情调之中。
[6]特来美修道院是法国作家拉伯雷在其代表作《巨人传》中虚构的一个境界,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7]伊斯兰教《古兰经》规定一个男人同时至多可以有四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