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朵妮吉说:“我不希望把神话限定为涉及超自然生命的故事(虽然许多神话确实如此),而且,尽管在神话与史诗、传说、历史、电影之间存在着重要差异,但在很多方面我认为这些文本发挥类似功能,所以应该放在一起研究。我的确不愿把神话限定于书写的文本,更不用说仅限定为古代的书写文本;神话可能是书面的,也可能是口头的,可能是古代的,也可能是当代的。”[10]影星、歌星和体育明星层出不穷,近些年还出现了所谓的文化之星,诸如余秋雨、易中天等,他们成为社会的热点,成为庞大人群追捧的目标。庞大社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口传、报刊、电视等共同讲述着他们的事迹。他们的扬名及扬名的运作过程正是现代神话。他们神化的过程,与我们祖先的神话制造过程一脉相承,期间同样充满了想象、夸张、神奇和信仰。如果说远古神话是永恒的话,那么,现代神话则是有限的言谈。这些人物“变成暂时性神话言谈的牺牲品,然后就消失了,其他的则取而代之,并且获得神话地位”[11]。
罗兰·巴特把对现代神话的解释及意义的征询定义为《神话学》。这部书中的文章,是以法国时事为主题的感言。面对大众文化产品的不断涌现,罗兰·巴特试图定期就法国社会所蕴含的一些(流行)神话进行反省。他在《神话学》一书的初版序言中说:“一开始,神话的概念对我而言,似乎就是要解释这些冒牌事实的几件事例。在当时,我仍然使用传统意义上的‘神话’这个字眼,但我也已确信一个事实,也是我稍后试图归纳所有结果的依据,那就是:神话是一种语言。……然而,只能在探测、研究一系列的现代社会现象以后,我才决定试以有条不紊的风格,来定义所谓现代神话(流行)。”神话语言自然是叙事的语言,也是流行的语言,人们共同使用的叙事语言,便构成现代神话文本。
罗兰·巴特对现代神话的解读十分广博,流行即为神话。沙滩上的旗帜、标语、广告牌、衣服、甚至日晒赤褐的皮肤,对他而言都是信息,都需要解释。《神话学》一书的第一部分“流行神话”,所叙述的对象在现代都市司空见惯,诸如“玩具”“肥皂粉与清洁剂”“葡萄酒与牛奶”“**”等。这些神话“至少有双重的意义,它或者是古典或人类学意义下的一篇叙事,甚至也可以是一种文类(比如‘环法自行赛’)或者它指的是一种程序、一种功能,这时它意味着‘神话化程序’”。尤其是现代传媒,它本身就是神话,同时它又在快捷而迅速地制造成批神话。在现代社会,神话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客观的社会体裁。如果说,远古神话是关于祖先起源的叙事,那么,现代神话则是关于神话自身的叙事。
辽宁沈阳有一种名酒叫“道光二十五”,流行整个东北。这种酒从无到有,从无名到有名,也就数年时间。“道光二十五”,多么响亮的名称,酒的名称与清王朝联系起来了,与100多年前的宣宗联系起来了。它在炫耀自己悠久的历史与辉煌的起源。尤其是“道光二十五”的地下发掘,更是为这种酒建立了非凡起源的谱系。它已不是一般的白酒,经过了精心的装饰以后,表现出超然于物质之外的社会功用。“道光二十五”不仅是一种酒的品牌,也是一种现象、一个过程,是现代社会的元叙事。
“道光二十五”及其成名的过程就是现代神话。这则神话是如何被讲述的,谁参与了这则神话的制作,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参与制作的各种因素是如何达成协议并共同进行运作的?所有的品牌及影星、歌星都有其形成的规律和机制,透视出强烈的社会动机。“每个神话都有它的历史和它的地理;每个神话事实上是另一个神话的符号:神话因为扩散而成熟。”对神话还应该进行社会地理学研究,“只要我们缺乏报纸媒体的分析社会学,神话的社会地理,就仍然难以追踪”。[12]所有这些,都是罗兰·巴特所定义的“神话学”应该解释的问题。
罗兰·巴特是这样认识法国玩具的:“法国玩具完全预示成人世界功能的事实,必然使孩子准备接受这些东西,将他依次组成,甚至在他能够思考之前,个性便已消失成为军人、邮差和伟士牌机车。玩具在这里展示了成人不觉得奇怪的东西:战争、官僚体系、丑陋、火星人等等。”[13]罗兰·巴特就是这样运用他自己的“神话学”来解释所面对的各种信息,努力探寻所指、能指与物体本身之间的关系。正是由于他能够发现信息和产品的深层意义,才有了再生神话的冲动与信心。
当然,纳入现代神话的并不只是这些社会的宠儿。罗兰·巴特说:“每件事情都可以是神话吗?是的,我相信如此,因为宇宙的启示是无限丰沛的。世界上的每一种物体,都可以从一个封闭、寂静的存在,衍生到一个口头说明的状态,可供社会使用,无论自然与否,没有法律禁止谈论事物。”[14]另外,神话作为一种言谈,并不限于口头语言系统。“它可以包含写作或者描绘:不只是写出来的论文,还有照片、电影、报告、运动、表演和宣传,这些都可以作为神话言谈的支援。”[15]
当代社会所传承的神话,其神圣性渐趋淡化,神话已演变为一种信息、一种精神、一种符号及一种意义构成方式。神话要复兴时代的活力,需要重新经历“神话化程序”,即重新建构可供人们想象的神话空间。也就是说,我们有必要认识神话的时代性过程,正如我们所知的上古神话的历史演变一样,每一个时代的神话都被注入了时代的因素,数个世纪以后,这种时代性转化为神话内部的一种因素。而对时代来说,神话则是其活力的来源之一。当一个时代能够为神话的再现提供充分的空间和时间,那么,无疑便孕育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和进取动机。一定程度上,通过神话资源的转化,人类文化的总体精神与诗性智慧得以传承和理解,人类的本质意义得到维护与强调。
神话沉迷于自身的叙事,远离了所有的论证。尽管中国上古神话的情节后世没有得到有效的延续,但神话叙事一直没有终止。“人和神话的关系并非建立在真理,而是在使用上:他们根据需要将其去政治化。”[16]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叙事,唯有叙事能够将古代口头传统延续至今。远古神话叙事是取之不尽的叙事资源。人们正通过大众传媒进行神话叙事的同时,也会激活处于休眠状态的上古神话客体。黄帝、炎帝、伏羲、颛顼等三皇五帝的故事并没有讲完,它们不止是原型、不止是崇高、不止是精神,不是陈旧、过时了的文化符号,它们必将重新开启“神话化程序”,而步入社会生活,融入各种叙述形态而复活自身的叙事。
[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1][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93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2][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94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3][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169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4][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201~202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5][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71~72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6][法]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生食和熟食》,周昌忠译,13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7][法]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黄锡光等译,259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
[8][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141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9]WeheImpliedSpider—Politics&TheologyinMyth,biaUyPress,1998,p。1。
[10][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2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11][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170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12][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208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13][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45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14][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169~170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15][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170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
[16][法]罗兰·巴特:《神话学》,许蔷蔷、许绮玲译,202页,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