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一剧两味
《大红灯笼高高挂》
丝绸般柔滑
浮在《银河》上的多条丝线
跨越国界的音乐
……
一剧两味
2002年度的香港艺术节攀上了艺术高峰,其代表作品是《文姬:胡笳十八拍》,一部90分钟的室内歌剧。这个制作演了三场,成功而清晰地把艺术节的跨文化特质作了一个总结。
《文姬:胡笳十八拍》的作曲家是林品晶(在澳门出生但在香港受训的作曲家,现居美国),编剧是徐瑛(湖南出生,现在北京的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歌剧把蔡文姬这位汉代诗人的真实故事摆上舞台。这位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被胡骑掳劫,与南匈奴首领左贤王相处12年。她生了两个孩子后,汉廷使者以金璧赎文姬归汉。于是,女主角面临抉择:留在左贤王与孩子身边,还是回到家乡。
这个故事在不同的年代,代表着不同的政治观与伦理观。我们留意故事情节如何被搬上舞台,通过观众对文姬的态度,也可以看到中国家国观念的不同层面。在和平盛世,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无论她在外已经做了多少事,尽了多少力,也一定会选择回国回家的。
在这个室内歌剧里,林品晶不但可与剧中“身处西方”的中国角色取得认同,更可挖掘故事中东西方音乐冲击的可能性。歌剧里只有三个角色,但她从中塑造了细微而很个人化的音乐语言。演员们也是充分地表达了这种精神的:旅美中国女高音李秀英饰演文姬,美国男低音埃坦·赫舍恩费尔德(EthanHersfeld)饰演左贤王,京剧演员周龙代表了整个汉族,是歌剧的叙事者,也分别演出使者、将军、文姬父亲这几个角色。
舞台上没有什么布景和道具。导演林德·艾科特(Ri)善用简单的黑盒形式,制造很充裕的空间效果。与本年度早期在纽约亚洲协会(AsiaSociety)首演用的小舞台比较,香港大会堂剧院给这个像小鸟的歌剧提供了很好的机遇,让它展翅高飞(歌剧是亚洲协会与香港艺术节的联合委约作品)。在香港,伴奏乐队有自己的比较宽敞的乐池(在亚洲协会的演出,乐师们只可以躲在台边)。乐队的配器也恰好把西方与中国乐器拼在一起:双簧管、黑管、大提琴、二胡、琵琶、古琴。
这些元素很罕有地、充实地融汇起来,而这种融汇包括了音乐与舞台美学。中西方舞台与音乐的不协调的情况,正反映了戏剧情节的要求,也是中西冲突的标志。本年度香港艺术节的其他项目,特意推广不同国家的大型项目:西方的代表是俄国莫斯科大剧院(BolshoiOperaTheatre),而中国的代表自然是中国京剧院。要是观众想找一个自在的中介,《文姬:胡笳十八拍》正是最佳选择。但是,我却难以肯定,其实有多少人属于这个“中介”类别。我到场欣赏的一晚,这个450座位的剧院竟没有坐上一半人。
翌晚的观众出席率却完全不成问题:我到了屯门大会堂(1400座位)观看《文姬归汉》粤剧演出,全场满座,一票难求。这套戏分六场,历时超过四个小时(包括中场休息),这一场《文姬归汉》是陈好逑一连演五场系列的压轴戏。有人说,陈好逑参与粤剧演出超过半世纪,她的声誉与艺术造诣,可以媲美西方的克莉斯塔·路德维希(ChristaLudwig)。
过去十年,香港与其他有广东人的移民地区里的粤剧正在复兴。业余曲艺社就像西方的业余合唱团或业余剧团一样,蓬勃发展。虽然粤剧与中国的其他地方戏有相似的舞台与音乐美学,但由于粤语的韵律比其他方言更加丰富,这个南方艺术形式便得以另树一格。与西方歌剧以咏叹调与宣叙调对比推动剧情有别,广东地方戏的念白与歌唱的不同搭配更为丰富,更可贴近人物感情的发展。
陈好逑掌握文姬的痛苦抉择,功夫了得。就算一句话或一段唱腔,她都很恰当地平衡感情与牵制节奏,效果令人眼前一亮。与她同台演出的六位名伶,最出色的是阮兆辉,他也是当今一位粤剧大师。阮先生也是这套戏的作曲家—应该说,为了配合剧本,他选择曲调,也设计唱腔。文姬这位传统的中国女人在最后一场,以“归汉”结束。
我在前一个晚上看《文姬:胡笳十八拍》时碰到阮先生。演出后,当我还在思考这两套制作的艺术鸿沟与不同观点的时候,竟遇上他。他坦然告诉我,搞不清楚这部新作品的命意。他承认舞台上或者呈现了一些中国元素,但他没法了解音乐风格与情节处理,也承认他自己从中找不到可以认同的中国文化。
这样说吧:也许阮先生已经明白了林品晶的室内歌剧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
如果香港文化中心建筑群的大红灯笼在今年春节前不是早已挂上,香港艺术节的观众或会怀疑,这些灯笼也属于芭蕾舞剧的宣传伎俩。
著名电影导演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星期在香港演出,这套舞剧令人引颈期待。因为香港艺术节正是委约这套舞剧的主人公。去年,《大红灯笼高高挂》被安排为艺术节的重头戏。它本应是2001年2月世界首演,可惜制作延误,作品首演被逼推迟到去年春天。《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北京上演时引起争议,它的内容被评为“不遵循道德规范”,“西方的影响把中国文化冲淡了”。正因为北京的评论这么苛刻,香港的情况却令人刮目:观众十分热切,十分踊跃。
其实,这部制作再不需要更多的冀盼与期待了。一开始,中央芭蕾舞团邀请张艺谋加盟这个制作,是希望他可以创造出中国舞剧的新浪潮。这个中国艺团上一次致力创新的剧目是《红色娘子军》。与这个先例相比,《大红灯笼高高挂》除了也把焦点摆在女人身上,以及极多元化地利用红色以外,似乎与之拉不上任何关系。张艺谋利用一个封建社会的故事来创立新古典主义。这个方向,与和他合作的两位旅居欧洲的中国艺术家—作曲家陈其钢、编舞家王新鹏—所想表达的,相映成趣。
虽然张艺谋从来都没有参与芭蕾舞制作(与他在紫禁城导演,由祖宾·梅塔指挥的《图兰朵》一样,他当年也是从没参与过歌剧制作),他没有把1991年执导的同名电影直接转移到舞台上。作曲家也坦白地说,他故意回避这套电影,以免受到赵季平壮观的听觉画像的影响。对大部分观众来讲,越熟悉这套电影,欣赏舞剧的情节发展越是一重障碍。电影版本繁密但脆弱的现实主义,在芭蕾舞台上被洗涤一清,变得更富印象派气息。某些人或会怪责,为了哗众取宠,舞剧竟选中了一个国际知名度极高的片名。无论如何,电影与芭蕾舞剧名目雷同,实属巧合。
大红灯笼(在电影里,它们象征着地主当晚将会到哪一房妻妾处度宿)在芭蕾舞剧里,也只变成模糊的隐喻。舞剧一开始,就有十几个灯笼摆放在台上。但到了第一幕的双人舞(地主强逼他新娶来的媳妇就范)只出现在纸造的墙壁之后,观众看到的是:影子。
很多中国舞评家认为,《大红灯笼高高挂》对于芭蕾舞这门艺术,没有什么突破或贡献。舞剧含有欧洲古典舞姿,也有京剧唱念做打—两者之间的缝隙,我们自易看得出来。故事情节因为要简化,舞台所呈现的显得很单薄—也更难看得懂。纵使这样,张艺谋在舞台上营造的壮观视觉效果,十分强烈。这种视觉美学成功地把戏剧性的张力拉紧或放松,挥洒自如。
张艺谋操作的画像,与陈其钢丰富色彩的欧洲作曲技巧配合得很恰当。陈其钢是法国作曲大师梅西昂的入室弟子,他继承巴黎音乐传统的精粹,表现得很自在;铺排方式也拥抱了斯特拉文斯基最酷爱的祭礼模式。这样说吧:这套音乐很流畅地穿插了现代主义高峰期的客观距离,能与舞台上应有的**与感染力互相契合。王新鹏的舞蹈编排也选取了很具特色的经巴黎过滤的俄国传统。但是舞蹈的词汇,在这一个制作里,与张艺谋所营造出来的视觉震撼相比,显得次要。
这套芭蕾舞剧与同名的电影当然有不少共通之处。它们都把焦点放在女人身上。在舞台上,冲突围绕着两位妾侍:充满嫉妒和复仇心理的二太太(舞者孟宁宁)与年少无知的三太太(舞者张剑)。
张艺谋与陈其钢已经商讨了下一个计划—但是,两位都不愿意公开这个计划属于哪种媒体。他们俩这次合作,虽不算十全十美,但还是很有生命力,将来这作品必会有反响的。目前《大红灯笼高高挂》已获邀请,参与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的开幕演出季。这套舞剧也大有可能在未来几年走访伦敦与纽约,大展拳脚。
丝绸般柔滑
经过几年的发展—以及“9·11”事件发生前数周的首次亮相—马友友的“丝绸之路”乐团,一个跨越国界、由古老丝绸之路国家成员组成的音乐队伍,在本乐季致力于促进文化交流。上周五,马友友带领着这个大篷车来到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了为期一周的音乐与教育活动。
虽然项目提供了丰富的相关资料,但是“丝绸之路”音乐节目的立意,还是很难确定。这不是一项世界音乐节,正如马友友夺得格莱美奖的《阿帕拉契亚华尔兹》唱片,不是美国“蓝草”音乐录音。每一场“丝绸之路”音乐会必定包括由“丝绸之路”计划委约的作品,但是乐团的焦点,不在于当代的新作品。
应该说,这个音乐节毫不掩饰的最终目的,是让音乐灵感与创意得以自由流动。就算我们耳熟能详的德彪西、拉威尔与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出现在音乐会之中,也是为了说明历史上作曲家如何接受其他文化。这些灵感来源十分广泛,可以是印尼的加美兰(gamelan),或是俄国犹太裔传统音乐。
不久以前,“国际主义”(iionalism)象征高水平、高品位,代表了一个人的根源(无论是国家的或者其他背景的)已被更高雅的质素同化了。今天的国际主义者却无法撇开每一个人的背景。而马友友的“丝绸之路”乐团尽管不是这个趋势的先驱,但是,乐团却明显地宣扬着这个论点。作曲家贾达群的《漠墨图》,正是上周六一票难求的音乐会中的首演的作品。现居上海的贾达群,是众多中国作曲家之中,致力于传统乐器上的深化运用,甚至创造现代演奏技巧的一位。从另外一个方向来看,德米特里·亚诺夫-亚诺夫斯基(DmitryYanov-Yanovsky)具有朦胧气氛的《夜曲:叶之声》的题目与音乐根源,来自埃利奥特·卡特(ElliottCarter)与巴托克。可是,虽然亚诺夫-亚诺夫斯基只用了西方配器,他营造出来的效果却蛮有亚洲乐器的特色,而且掌握得很有分寸。
由于这些共产主义与后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治背景,我们很难想象,这些作曲家在什么场合可以聚首。或者说,丝绸之路的30多位音乐家,要是没有马友友的话,也很难找到机会,可以同在一处奏乐。姑且不谈外交与政治,“丝绸之路”项目的表现方式—把传统音乐与受它影响的新作品摆上同一个演出节目单里—能达成应有的效果吗?
任何人听过卡尔霍的《青蓝色晚空》—无论是两年前纽约爱乐乐团的首演,或是“丝绸之路”上周六的演出版本—都不会有任何疑问,这首作品细腻地把波斯乐器与西方乐器编在一起,作曲家的风格要求很是严谨,也看重微妙的细节。《青蓝色晚空》最令人折服的是字里行间的诗意,而不是作曲家谱写出来的音符。
在一个大音乐厅里面演奏室内乐,往往都显得美中不足。但是乐团演奏的风格很是明显;团员一起演出的魅力,令这一场卡内基音乐会比想象中温馨得多。可是,音乐会的曲目编排得杂乱无章,令人懊恼。看起来,上周六的节目,好像史诗中的一个章节;要等到最后的结局,我们才明白故事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