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舞台
每次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是一场无边的旅途。乘坐火车去卡斯凯什a使我感到疲倦,穿过城乡景观的这段短暂时光仿佛像是过去了四五个世纪。
我想象自己住进我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间小屋,每一座被石灰和静默刷成白色的偏僻农舍——先是高兴,再是厌倦,然后忍无可忍。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当我离开其中一间小屋,我无限怀念曾经住过的那段时光。所以,每一次旅途都充满大喜大悲的痛苦和快乐,还有数不清的虚假怀念。
当我经过那些房屋、别墅和农舍,我过着和那里的居民一样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同时生活。我是父亲,是母亲,是儿子,是堂亲,是女仆和女仆的堂亲,同时是一切,我的特殊才能使我有幸能同时产生这么多的纷杂感觉,同时过这么多种生活——从外部看见他们,从内心感受他们。
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不断创造个性。每一个梦,一旦我开始做梦,它就马上附在别人身上,做梦者就变成了那个人,而不是我。
创造意味着毁灭自我。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
我在梦里的甲板上颤抖:一股不祥的寒意袭过我那颗遥远的王子之心。
喧嚣而可怕的寂静像一股青灰的微风,侵入房间里看得见的空气。
冷硬、躁动不安的明亮月光下,海水不再翻滚,但仍然起伏不定。虽然无法听见,但我知道,王子的宫殿松柏环绕。
第一道闪电长剑在远处隐约划过。海上的月光是闪电色,这一切意味着,那位王子(从来不是我)的宫殿在遥远的过去就已变成一片废墟。
当船闷声靠岸时,房间暗了下来,他没有死,也没有被俘虏,但我不知道王子遭遇了什么。如今他的命运将面临什么样的冷酷和未知事物呢?
锻造灵魂
若想拥有新的感觉,唯一办法就是锻造新的灵魂。不用新的方式就想感受到新的东西是徒劳无益的。你若不改变你的灵魂,是无法用新的方式去感受的——事物正如我们的所感——你连知都不知道的东西,又能了解多久呢?——新事物存在并被我们所感受到的唯一方式,就是我们如何去感受出一些新奇来。
改变你的灵魂?如何去做呢?这就靠你去想办法。
我们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灵魂像肉体一样慢慢改变。找出一个使它更快得到改变的办法,正如我们在遭受某种疾病的侵袭或者获得痊愈时,我们的肉体以更快的速度在改变。
我们永远不要俯身发表演说,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有什么想法,或者要屈尊与公众讲话。如果公众愿意,让他们来读我们。
此外,演说者就像一个演员——艺术的跟差,一个任何优秀艺术家都不屑一顾的角色。
双重思考
我发现,我总是同时倾听和思考两件事情。我想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类似的感觉。某些观感如此模糊,我们只有在过后去回忆时,才发现我们有这样的观感。我相信,这些观感构成我们所拥有的双重注意力的一部分——或许是内在部分。就我而言,引起我注意的两种现实同样生动鲜明。这便构成我的本原,或许也构成我的悲剧,并赋予它喜剧色彩。
我埋头聚精会神地抄写着账本,而账目记录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徒劳无益的历史。与此同时,带着同样的注意力,我的思绪搭乘着想象之船,领略了幻想中东方的奇异景观。对我而言,两件事同样历历在目,同样清晰可见:一方面,我小心翼翼抄录的页面是维斯奎兹先生和他的公司的商业史诗,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边,我站在甲板上凝神观察的,是航行中的一排排躺椅和躺在上面舒展双腿放松休息的旅客。(如果一辆童车从我身边骑过,那辆童车也将写入我的故事。)吸烟室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看见他们伸长的双腿。
我将笔蘸了蘸墨水,那间吸烟室的门打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面孔浮现出来。他背对着我,向别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什么来。我转向其他账目,试图找出哪里出了错。马奎斯的账目应记入借方而不是贷方。(在我看来他胖乎乎,和蔼可亲,爱开玩笑,而突然之间,那艘船消失在远处。)
行动家
世界属于没有感觉的人。成为行动家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失去感觉。在生活中,实用表达的首要条件就是意志,因为意志主导行动。两种事物可以阻碍行动——感觉和分析思维,而后者就是加上感觉的思维。一切行动究其本质,不过是我们的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由于外部世界首先且主要是由人类构成,那么,这种个性的投射从根本上说与其他人的路径形成交集,根据行动方式的不同来妨碍、伤害或践踏他人。
一个人在采取行动时,已丧失对他人的个性、快乐和痛苦的想象能力。他的同情心走向麻痹。行动家将外部世界看作是由排他的无生命物质组成——或者说,世界的本质是无生命的,就像一块拦路石,要么跨过去,要么踢到一边。或者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一样呆滞,这个人也正如一块拦路石,他要么被跨过去,要么被踢到一边。
行动家的最好例证是军事战略家,因为他能将每一次行动的全部注意力与它的极端重要性联系起来。生活如战场,战斗是生活的综合体。战略家对付敌人时,就像棋手将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一个战略家在想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将给一千个家庭带来黑暗,给三千颗心灵带来痛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倘若我们还有人性,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倘若人类真正有感觉,文明将不复存在。艺术是感觉的避难所,行动不得不被遗忘。艺术是深居闺中的灰姑娘,因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根本上说,每一个行动家都很快乐和乐观,因为没有感觉的人是快乐的。一个人若是从不情绪低落,你便可依此判断他是一个行动家。一个在情绪低落时工作的人是行动的附属物。在整个漫长的人生计划里,他可以是一个簿记员,正如我在某种特定的人生境遇里恰巧也做了一个簿记员,但他无法成为人或事物的统治者。统治之术需要感觉的缺失。任何人在统治时都是快乐的,因为人只有在感觉时才会悲伤。
今天,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做成一笔交易,使一个可怜人和他的家庭破了产。他在商谈这笔生意时,只把这个人当做商业对手,完全忘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生意谈成后,他才动起了恻隐之心。当然这是在事后,否则这笔生意是无论如何也谈不成的。“我对那个家伙感到抱歉,”他对我说,“他几乎就要一贫如洗了。”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补充道:“好了,如果他需要点什么帮助,”——他指的是某种施舍——“我不会忘记对他的感激,毕竟赚了他这么多钱。”
维斯奎兹先生不是个骗子,他不过是个行动家而已。诚然,游戏的输家将来能够获得我的老板的施舍,因为他毕竟是个慷慨的人。
维斯奎兹先生和所有行动家一样,这些行动家包括商业领袖、工业家、政治家、军事指挥官、社会以及宗教理想主义者、大诗人、大艺术家、漂亮女人以及随心所欲的孩子。发号施令的人没有感觉。成功的人只考虑获得成功的途径。而余下的芸芸众生——形形色色的、多愁善感的、富于想象力的和思想脆弱的人——他们不过是舞台背景。在他们的衬托下,演员们的表演持续到木偶戏的结束。他们不过是棋局平平、死气沉沉的棋盘,直到某个大玩家将他们扫进棋盒,而这个大玩家用一种双重人格在自娱自乐,自己与自己在对弈,以供自娱。
信仰
信仰乃行动之本性。
怀疑一切
我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习惯,那就是怀疑一切(特别是),我对伪善有着自然倾向,这两者冲破了在我不停应用我的方法时所遇到的全部障碍。
一般我会把其他人转换到我的梦境之中。我采纳了他们的意见,这些意见都是我根据自己的理性和直觉提出来的,以便使之成为我自己的意见(我没有任何意见,这样我就能接受他们和其他人的意见),符合我的品味,把他们的个性转化成与我的梦境密切相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