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偶尔经过的马车,颠簸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时显得格外大声,在我的窗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消失在我不安的睡意深处,尽管这种睡意绝不会变成真正的睡眠。有时,隔壁的门砰地关上。有时,踩着水的脚步声和着湿衣服的摩挲声。有一两次,脚步声渐渐多起来,声音越来越响,然后逐渐消失。夜重归寂静,雨继续无情地下着。
我并未睡着,倘若我睁开眼,便能看见房间里依稀可见的墙壁,悬浮着的梦的碎片,微光和黑线条,忽上忽下的模糊剪影。大大小小的各种家具显得比白天更大,朦胧地衬托着夜的荒谬。门很容易辨识,像一些不白不黑的东西,只是有些异样。而窗户,我只能听见,却看不见。
再一次,雨拍打着窗户,模糊地流动着。时光伴随着雨声拖曳着。心灵的孤独逐渐蔓延开来,侵蚀着我的感觉、我的渴望和我即将入梦的一切。房间里的模糊物体在黑暗中分享着我的失眠,它们的悲伤悄然移入我的孤寂中。
三角形的梦
光线变成倦怠至极的黄,这种黄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白。事物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声音的间隔也变得有所不同,时断时续,越隔越远。这些声音刚一响起,就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打断了。热度看似升高,实则冰冷,尽管仍是热度。百叶窗的两片叶片之间的缝隙处,唯一可见的一棵树,展现出夸张的企盼姿态。它有着与众不同的翠绿,将静默注入其中。周围的气氛,像花瓣合拢的花朵。空间由一种不同的相互关系组成,仿佛声音、光线和颜色占用空间的方式被改变,变得支离破碎。
人类灵魂的荒唐
即便远离普通的梦——没人敢承认这些灵魂下水道排出的污物,它们使我们在夜晚感到压抑,像污秽的魅影,肮脏的泡沫和被压制成烂泥的感觉——对于这些荒诞不经、令人恐惧、莫可名状的事物,我们的灵魂稍加留意便可从角落里把它们认出来!
人类灵魂是一个充斥着稀奇古怪事物的疯人院。如果一个灵魂能够如实地将自我呈现,如果它的耻辱和羞怯并不比已知和已被冠名的耻辱陷得更深,那么它将成为——如真理所说——一口井,一口凶险难测的井,井里满是阴郁晦暗的回音,蛰居着怪物、黏滑的非生命体、死气沉沉的蛞蝓和主观的秽物。
幻灵
要制作邪魔鬼怪一览表,就要给那些趁着夜色到来、使那些困倦的灵魂无法成眠的事物用文字来拍照。这些事物都拥有支离破碎的梦境,没有沉睡的借口。它们像蝙蝠一样盘旋在默从忍受的灵魂之上,抑或如同吸血鬼一般吸取那些屈服灵魂的血液。
它们是山坡上残骸废墟里的幼虫,是填满山谷的阴影,是被命运抛下的残余物。有时候,它们是蠕虫,令抚育与培养它们的灵魂作呕;有时候,它们是幽灵,邪恶地在虚无中潜行;还有时候,它们如同毒蛇一般,从已经付出的情感那荒唐的空洞里突然蹿出来。
虚伪的镇重物,它们一无是处,只能让我们变得无能。它们是从深渊中升起的疑惑,这些疑惑拖着它们冰冷且滑溜的躯体走过灵魂。它们如同烟雾一般盘旋不去,它们留下印记,它们始终是我们对它们的意识中一些枯燥乏味的物质。有一两个就像内心中的火花,在梦境之中迸发,而其余的则是我们在无意识状态下有意识地见到它们时的样子。
一条悬**且并无打结的丝带,灵魂并不存在于它之中,它本身也没有灵魂。伟大的美景属于明天,我们早已经开始生活。对话被打断,无疾而终。谁能想到,生活竟至此等境地?
如果我找到自我,那么我会迷失;对于我所发现的一切,我心存怀疑;我并不拥有我所获得的一切。我睡觉,仿佛我在走路,可我分明清醒。我醒来,仿佛我一直在睡觉,而且我并不属于我。从本质上来看,生活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失眠,我们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清醒的昏迷中发生。
如果我可以沉睡,那么我会快乐不已。这就是我现在思考的事情,因为我并没入眠。今夜如此沉重,压垮了那张梦境的沉默之毯,而我一直躲在毯子之下,让自己透不过气来。我的灵魂出现了消化不良。
夜色退去,如往常一样,清晨将要来临,可清晨往往姗姗来迟,万事万物都睡着了,快乐着,唯有我除外。我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尝试睡觉。我是谁,这个问题的深渊之中一片混沌,那些并不存在的邪魔鬼怪的硕大头颅从中竖立起来。它们是来自于深渊里的东方恶龙,红色的舌头垂在逻辑之外,双目无情地盯着我那毫无生气的生命,而我的生命并无胆量回瞪恶龙。
盖子,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给我盖子!快合上盖子,盖住那意识不清的生活!很幸运,透过冰冷窗户上打开的百叶窗,可以看到一缕暗淡的苍白光线开始从地平线上追逐黑暗。很幸运,清晨意味着打破。那份令我厌烦的不安几乎销声匿迹了。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一只公鸡放声啼叫。这忧郁的一天在我朦胧的睡眠中开始。终于,我睡着了。车轮的吱嘎声告诉我,那是一辆马车。我的眼皮睡着了,可我没有。归根究底,一切都是命运。
退休的少校
对我来说,做一个退休的少校似乎是理想的。可惜的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只当退休的少校。
我渴望完全成为退休的少校,这个渴望使我陷入徒劳的遗憾状态中。
生命一场徒劳的悲剧。
我的好奇心——云雀的姊妹。
落日里闪着变化莫测的不安;黎明羞怯的遮盖物。
让我们坐在这里。我们能够从这里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广袤无垠的星空使人宽慰。看着它,生活少了些伤痛。一把无形的扇子将一阵凉风送来,使我们厌世的脸上疲劳顿消。
受害者
人类灵魂必然会成为痛苦的受害者,遭受着意外不幸之苦,即便这些事情在预料之中。有的男人总是把善变和不忠看成女人完全正常的行为时,当他发现情人对他不忠,就会对这种令人伤心的意外产生一种毁灭感,正如他总是提出女性的忠贞和节操作为一种教条或应有的期望。还有的人相信一切皆空,当得知他写的东西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或者他育人的努力是一场徒劳,或者他不可能和自己的情感交流,那么他会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我们不必去假设,那些经历了这些类似灾难的人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即便他们在文字里预示过这些灾难。理智断言的诚恳和自**感的自然毫无关系。奇怪或不奇怪,灵魂似乎遭遇了某些意外,所以它少不了痛苦,它会蒙羞,它会分摊生活中的不幸。我们对错误和苦难有着一样的容纳力。只有那些没有感觉的人才体验不到痛苦;那些最高尚显赫、最审慎明智的人,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恰恰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被他们所鄙视。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一切都是偶然
让我们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看作小说中的偶然或变数,我们用生命而不是眼睛去读它们。我们只有抱着这种态度,才能解决每天遇到的麻烦,应对世事的变化无常。
行动即对抗自己
动态生活常常像最令人不适的自杀一样打击我。在我看来,行动是对梦做出不公平的判决后,执行的一种严厉酷刑。对外界施加影响,改变事情,克服困难,影响别人——这一切对我来说,似乎比白日梦里的实质更模糊不清。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一切形式的行动蕴含的无用本质就已成为我将自己从万物(甚至从自己)剥离开来的宝贵试金石。
行动即对抗自己。施加影响即离开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