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没有材料的自传(19)
无论生活多艰难,普通人至少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不去想它。随遇而安,表面上像猫狗一样生活——一般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想得到猫狗的满足,也应当去这样生活。
思考等于毁灭。思考本身就在思考的过程中被毁灭,因为思考等于分解。如果人类知道如何思考生命的奥秘,如果他们知道如何去感知那成千上万中个错综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在窥探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那么他们将永远不会付诸行动——他们甚至不想活下去。他们会惊恐地杀死自己,就像为了逃避第二天上断头台而自杀的人一样。
雨天
空气是模模糊糊的黄色,如同透过肮脏的白色看到的浅黄色。灰色空气中几乎没有一点黄色,然而这苍白的灰色的悲伤中却夹杂着一抹黄色。
新奇感
我们的日常生活若发生任何改变,都将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令人发怵的新奇,一种稍感不适的愉悦。一个习惯于六点下班的人,倘若在五点离开办公室,必定会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但同时也会有种不知所措的遗憾感。
昨天,由于有些公务需要去较远的地方处理,我四点便离开办公室,五点就将事情处理完。我还不太习惯在这个时间将自己置身大街上,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异样的城市。柔和的阳光像往常一样落在铺面上,显出一种无助的恬静,行人和往常一样与我擦肩而过,像一些从最后一班夜船登岸的水手。
由于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回到办公室,同事们自然感到惊讶,因为我已和他们作过下班的道别。什么?你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与这些整日为伴的熟悉面孔分开,我在精神上感到自己不复存在。而此时我又找回这种存在感。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就是我的家——这个地方就是我没有感觉的地方。
如果有人欣赏我的作品
有时,我怀着忧伤的欣慰想象:如果有一天(在不属于我的未来),有人读起并欣赏我写的文章,那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亲人,那些“理解”我的人便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并受到他们呵护。但在我还未出生在这个家庭前,我就早已死去。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履行了我的本能职责,对这个世纪的一部分做出诠释。明白这一点后,他们会说,我在我所处的时代被人误解,我很不幸,周围的人对我的作品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令人遗憾。而在未来说这话的人,一定也不能理解他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文人,正如我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我一样。因为人们学习只对他们曾祖父辈有用的东西。我们只能将正确的生活方式传授给逝者。
我写作的这个午后,天终于放晴。空气中透着一股喜悦,触及皮肤,几乎过于凉爽。将尽的白昼呈现出淡蓝色而非灰白。甚至街上的石子也折射出朦胧的蓝。活着令人伤痛,但这种痛很遥远。感觉无关紧要。一两家商店的橱窗点亮。楼上一扇敞开的窗口,有人在那俯瞰大街,忙碌一天的工人已结束他们的工作。与我擦肩而过的乞丐若是认识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随后,犹豫不定的时光在建筑物反射出来的时浅时深的蓝色调中流连了一阵。
夜幕缓缓终结白昼的最后时光,在这一天里,那些有信仰和被误解的人,即便痛苦也带着无意识喜悦进行日常劳动。夜幕缓缓拂去最后一丝光波,在这忧愁而无用的午后,无雾的阴霾渗入我的内心。夜幕缓缓地、轻轻地降落在微微闪着淡蓝、水一样的午后——缓缓地、轻轻地、忧伤地降落在寒冷而纯净的大地。夜幕缓缓降落,透着无形的灰、苦涩的单调和无眠的烦闷。
天地之中
整整三天里,天气炎热无比,丝毫未见一丝凉爽,一场暴风雨潜伏在充满渴望的平静之中,最后终于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随后,一场轻柔的、几乎夹杂着凉意的温暖来临,抚慰了万物那明亮的表面。生活中有时同样如此,始终被生活重压的灵魂突然间感觉到了解脱,而这,根本没有任何明显的因由。
我觉得人类便如同气候,在风暴未到他处之前,一直处于它的**威之下。
万物浩瀚空洞,一切都湮灭在天空与大地之中。
我是自己的旁观者
我用旁人的身份,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尽,我期待的一切正慢慢沉没。我可以坦诚地说,不需要花环去体现生命的死亡,我亦没有渴望之物——即便在某一时刻,在梦境里的某一时刻,我所安放之物——无一不在我的窗下支离破碎,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高高的阳台上一个花盆里摔出,然后散落成一地残土。事情甚至似乎是这样的:命运总在想方设法让我喜欢上什么或想要得到什么,以便紧接着第二天它就能够告诉我,我得不到并将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然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就像一个自己的旁观者,从未失去观看的兴致,看看生活带给了我什么。尽管此时我已预先知道,每一个朦胧的希望终将化为一团幻影,我仍然带着特有的愉悦安享希望的幻灭。就像将苦与甜掺在一起,通过对比甜更显其甜。我是一个郁郁寡欢的战略家,每战皆失,我学会通过在每一次新的交战前勾画出不可避免的撤退细节来获得愉悦。
我的命运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造物追随着我,它只能对我自知无法得到的东西产生渴望。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个适婚年龄的姑娘,在那一瞬间我会去想象(尽管我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果她属于我会是什么样子。而铁的事实就是,十步之内她将去见那个明显是她丈夫或情人的人。浪漫将导致悲剧: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局外人可能会将它看做是一场喜剧;然而,我将两者混在一起,因为我既浪漫又是自己的局外人,我将页面翻过有讽刺意味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