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没有材料的自传(17)
我想要逃离,逃离我的所知、我的所有、我的所爱。我想要动身,不奢望去遥不可及的印度,不奢望去南部各大海洋的大群岛,只是想去任何地方——村庄或荒原——只要不是留在这里。我不想再见到这些从未改变的面孔,不想再走这条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卸下这根深蒂固的伪装,以获得休憩。我想要睡意袭来的感觉,以此成为我的生活而非休息。临海的一间小屋,甚至崎岖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都可以满足我,但很不幸,我的意志却不能。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则,必定将为芸芸众生所服从。我们无从反抗,亦无处可逃。有的人天生为奴,有的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的人则是被迫为奴。我们对自由怀有一种缺乏勇气的爱恋——如果自由降临,我们避之不及、无所适从——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奴化思想有多么根深蒂固。就我而言,我刚刚提到自己渴望一间小屋或一个山洞,在那可以摆脱一切单调,这种单调实为我自身的单调——如果经历告诉我,单调源于我自身,将永远伴随于我,我还敢住进那间小屋或山洞吗?我在我所在之处感到呼吸局促,因为我——如果问题出在我的肺,而不是周围环境,我的呼吸在何处才能得到改善呢?我渴望见到纯净的阳光,开阔的田野,一览无余的海洋和连绵的地平线——我在习惯了新床和新的食物后,难道就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会跨进街角的烟草店,不会对站在店外的理发匠问候早安了吗?
周围的一切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渗透着我们的生理感觉和对生活的感受,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用吐出的黏液将我们紧密而细致地捆绑住,然后裹进在风中摇摆的柔软丝网,以便我们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还有何意义呢?一抹乌云的阴影暗示着阳光的散去,一阵微风吹起,当它平息下来,寂静随之而来,一张或另一张面孔,一些声音,偶尔泛起姑娘们的谈笑声,然后夜空被毫无意义、如残缺的象形文字般的群星点缀。
胆小鬼
……我是个胆小鬼,憎恨生活,我惧怕死亡,已经为此着了魔。我害怕那死亡的虚无变成其他,我惧怕死亡既是虚无也是其他,仿佛恐怖与虚无可以在那里同时存在,仿佛我的棺材会困住肉体灵魂的永恒呼吸,仿佛不朽会被界限所约束。只有魔鬼的灵魂才会想出地狱这个概念,而对我而言,地狱的概念来源于混乱——是两种不同的恐惧混合在一起的产物,这两者互相矛盾,互相污染。
重读我的作品
我一页一页地将自己写下的所有东西慢慢地、清楚地重读了一遍。我发现,我所写下的这一切毫无价值,我情愿没写。我们完成一件事,无论它是一个帝国或一项判决,都含有现实事物中最糟糕的一面(因为它们被我们完成):即它们易朽的事实。当我在闲暇时刻重读这些纸页时,发现它们并未使我感到担忧,也没有令我感到悲哀。我的悲哀在于,这些东西不值一写,我耗费时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如今已支离破碎的幻觉,尽管曾经值得一写。
无论追逐什么,我们的追逐都是出于野心。但是,要么是我们可怜到从未实现过野心,要么是我们实现了野心,从而成为富有的傻瓜。
令我悲哀的是,我写得最好的部分都很糟糕。我料想其他人(如果他真实存在)定能把它写得更好。我们在艺术或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想象之物的一种不完美复制;它既没有达到本应达到的标准,也没有达到能够达到的标准。我们内外皆空,成为期望和实现的失落者。
是怎样的孤者之魂的力量,使我一页又一页地写下这孤单,一个又一个音节地在虚幻的魔法中活下去?不在于我写下什么,而在于我以为我在写些什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像被巫师施了巫术,我把自己想象成诗人,灵感如泉水般涌向我——以致手写不过来——如同对生活的侮辱还之以虚幻的报复。而在今天的重读之下,我看见自己的玩偶被撕毁,稻草从被撕开的缝合处露出来,里面已被去除,甚至还没被……
雨季已过
最后的雨季转移到南方,只留下赶走它的风,接着,明媚的阳光重新照在城市的山岗上,五颜六色建筑物的高层窗外,洗过的白色衣物开始出现,在栏杆之间的晾衣绳上随风摆动。
我也感到快乐,因为我活着。我怀着伟大的目标离开出租屋,而这个目标不过是准时赶到办公室。但是,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强制生活分享了另一个完美的强制,使太阳按照天文历法在指定的时间照射在地球上某个经纬度的地方。我快乐,因为我无法感到不快乐。我无忧无虑、满怀把握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我的办公室和同事们终究是确定存在的。我感到自由也不足为奇,但这种自由感从何来而我一无所知。普拉塔大街的路旁,小贩叫卖的香蕉在阳光照耀下的篮子里显得格外黄灿灿。
我确实很容易满足:雨停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快乐的南边、香蕉的黑斑使其越发显得黄灿灿、小贩的叫卖声、普拉塔大街的路旁、路尽处抹上金绿色彩的蓝色塔古斯河、天地间的这块熟悉的角落。
将来有一天,当我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要靠路边的香蕉、精明女小贩的叫卖声和对面街角那个男孩的报摊活下来。我知道,那是另一些香蕉、另一个女小贩,那些弯腰看报纸的人将看到不属于今天的日期。但是它们,因为没有生命,以其他身份延续,而我,因为有生命,将不得不离开世界,尽管我还是我。
我只需买一些香蕉,就可轻易记住这一刻,因为今天,所有的阳光似乎都像无源的探照灯一样聚焦它们。但礼仪、象征或在街边买东西都令我为难。他们可能不会将香蕉包好,抑或可能见我不知道怎么买而不用合适的方式卖给我。他们可能会发现我问价钱的声音有些奇怪。写下来要比挑战生活好得多,尽管这个挑战仅仅不过是在阳光下买香蕉,只要阳光一直照耀,那里就一直有香蕉卖。
或许过一阵再买吧……是的,过一阵……或许,下一次……或许不……
愚笨中的智慧
大多数人以愚笨的方式度过他们的生活,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愚笨中的智慧。
表面看来,普通生活的单调极其可怕。我在这家简易的餐馆中吃午餐,看见柜台后面厨子的身影,还有餐桌旁为我服务的老侍者。我相信,他在这家饭店里当侍者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那个厨子在厨房里干了四十年,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里。休息时间不算很多;他相对来说睡眠很少;他偶尔回一趟老家,然后毫不犹豫地回来,丝毫不感到后悔;他慢慢地积攒着微薄的薪水,也不打算花掉这些钱;如果不得不永远从厨房退休,他将病倒,并住进他在加利西亚购置的一小块地方;他在里斯本呆了四十年,从未到过罗托纳达,也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圆形大剧场看过一次马戏,里头的小丑至今仍刻在他的生命深处,历久弥新。他结过婚——怎样结的婚或为什么结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身子冲着我的方向斜靠着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巨大的、庄重的、心满意足的快乐。他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理由去矫揉造作,如果他感到快乐,那是因为他真的快乐。
那个刚刚给我上过咖啡的老侍者又怎么样呢?他曾数以万次地将咖啡端上顾客的餐桌。他活得与那个厨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干活的餐厅和厨子的厨房之间隔着十五或二十尺。他们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至于其他,那个侍者只有两个儿子,经常去加利西亚,比厨子更了解里斯本,了解波尔图(他在那里呆过四年),他同样是快乐的。
在思考这些生类的全景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我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之前,我突然想到,这些没有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的人——换句话说,这些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恰恰是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