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却不失优雅地逃走,我几乎就要逃走了!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们已忘记它覆盖的那些已被油漆刷过的松木!此时此地,感受着健康和美好的一天过后的疲惫,我却不安起来,我感到困惑,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否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改变。我不用机动车,不用科技产品——比如电话或电报——这些东西方便了生活。我也不用稀奇的副产品——比如留声机或收音机——这些东西给那些从中取乐的人创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配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做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与之相比,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色已移到河岸那一边。市区下着毛毛细雨,仍然显得湿漉漉,从地面到天空(天空的北面开始白里泛起湛蓝)绽开了笑容。春天的凉爽天气几乎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在黑暗的掩映下衬托出一切事物的神秘。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某个地方,那里凄凉的芦荻四处生长,没有城市。一幅野鸭编织的图景,不知道如何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身在那样的景色中。
掠食者和焦虑编织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参差不齐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湿地深处闪着泥浆的光泽,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一片荒凉,处处褶皱成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小岛后面——是荒芜的大河!——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那里没有人,也不曾有人去过。即便时空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成最黑暗的云彩色,又一点一点消失在泯灭的天空中。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夜深前空洞的低吟,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浪漫主义的病态
当基督教精神像肆虐一夜的暴风雨席卷人们的心灵,这场浩劫造成的混乱还尚未让人感觉到。但只有在浩劫过后,它造成的实际毁损才变得明朗起来。有些人认为,这些毁损起因于基督教的背离,然而,这种背离只是揭露而非导致了它的毁损。
同样,我们人类的灵魂遭受了有形的毁损和显而易见的苦难,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可用于遮掩它。我们的灵魂暴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时下,我们的灵魂萎缩成一种被称作浪漫主义的病态,它是剥离幻想和神话的基督教精神,只剩下业已枯萎和病态的本质部分。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对完美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等等都有一种欲求。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合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合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就会感到不适。就会好像缺少面包一般感受到一种完美的缺失。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无论是在政治活动的基础领域或是每个人类灵魂的隐秘避难所,这种弊病都同样存在。
在现实世界中,异教徒不知道事务这种病态的侧面,也不了解自己。作为人类,他对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也有欲求,但他并非强烈渴望得到它。他的信仰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之中,仅仅是一个开端。他远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就在于被赋予了宗教先验事物的知识,这些先验事物用世界的虚无充斥着他的灵魂。
一无所有
有时我在梦里试着变成一个举世无双、威风凛凛的人,浪漫主义者常常这样设想自己。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终极形象会出现在所有普通人的梦中,浪漫主义者不过是将我们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国展现出来而已。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为他臣服,人们都对他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致力于做这种清醒的梦,在梦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这样梦见自己的人,嘲笑这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对浪漫主义最严厉的指责还尚未出现:它将人类本性中的内在真实释放出来。它的无节制,它的荒谬,它对人心的**力和感动力都在于,它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外在表现——一种具体可见的表现,如果人类的可能性由某些命运之外的东西决定,那么它甚至可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