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公孙大娘舞剑器行 > 七(第3页)

七(第3页)

我听到自己尖叫起来,幼童的嗓音像带血刀片横空劈破密云层浪,鲜红迸裂,惨白天空中有朦胧羽袂,看不清面目的高鬟女子如同一只仙鹤,云中似有清奇嘹唳,飘飘刺穿浊浪……

浪涌如山。

扁舟被抛到浪尖,高到不能再高了,突然那巨大的浪头像冻成了固体被人一把抽走,身在半空,人与船一同跌落。

只有黄河的怒吼在耳边。坠落,坠落,风声水涨,腥浪舔到脸上。

无边无际地坠落。

“师父——”

我的手向天边白衣女子徒劳地伸着,就此定格。

指尖触及粗糙褐黄的硬物,是床边开始朽烂的板壁。窗纸破了几个洞,扑啦啦扇动着把凛冽的夜风吹到我身上。

黄河就在窗外。数十丈的距离之下,闷雷般传来河水低沉的吼声。我衣裳已被冷汗湿透,风割肌肤,分外寒冷。抬手拭了额上汗水,呆坐半晌,方重新躺下。侧卧时腰间压到狭长坚硬的物事,我把手摸了摸鱼肠,心中略觉安定。

师父曾经教诲,对一个剑仙来说,剑就是生命。倘若独自行走在外,更该无论睡卧,衣不解带、剑不离身。因为世间的鬼蜮与危险永远不可以预先防范。

手指按在剑上,隔衣摸到剑鞘细密的连环花纹,环环相扣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叫人塌实。我想我不应该害怕,跟从青蘋学艺十一载,师父曾说我的根骨远过她的预料,十一年刻苦练剑,我的进境早已超越许多同道前辈。更何况,此刻还有鱼肠在我身边,纵使师父已不会再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这对你是祸还是福,夜来。

师父蹙眉望着我轻声叹息。

但我已不是噩梦里那个无助哭喊的幼童、恶浪颠簸中眼睁睁望着天边等不到救星的女孩,倘若,倘若当时她拥有我此时的修为……

灯盏中一汪浅油早已耗尽。微弱的星光里,一切都被打了折扣,黑的不十分黑,白的也不十分白。世界模糊在半明半昧黑白难辨混沌里,失去它本来的面目。

其实,我何尝看清楚过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即使我习得惊世绝艺、掣剑出鞘能斩杀这世上一切不平。

我不快乐。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看到这件事。即使我得到和师傅一模一样的功力,我依然是一个不快乐的沉郁的女子,终年被包裹在阴沉的深色衣裳之中,梳着冷硬的发髻,男不男,女不女。

而白衣如仙、水鬓清艳的青蘋,她也是不快乐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知道。

师父她就是这样不快乐。青蘋郁郁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段谜题。

夜来,我不知道你跟了我,这对你,究竟是祸还是福……

青蘋的声音飘**在浓夜里,渺茫、孤寂,像一些凄惶无告的鬼魂。我翻了个身仰面平躺,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呼吸,大口大口寒冷的喘息声艰辛地起伏在这静夜,听来简直不像是我。自从上了半石山,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脆弱——在黄河之上的寒风中,几乎觉得我要病倒了。这是天大的笑话,从没有一个剑仙因为风寒暑热而生病。我们的身体与头脑,本该如金石坚固、冰雪洁净,不受任何外界沾染。

我盘膝坐起,解下腰间剑,平放于眼前。黯旧的黑色皮鞘已颇见磨损,一连串细小的密密连环,述说着我所不知道的许多过往。在世上有我之前,这柄剑下曾饮过多少妖魔恶人的鲜血?黑色皮鞘横在大红底子粉黄牡丹被面上,片片锯齿状的绿叶托出臃肿的大花,那叫人眼晕的图案中我的视线渐渐扭曲,红绿土布幻为漩涡乱转的黄河水,一朵朵重瓣花是一个个碎裂的浪头,巨大的,黄的,其间赤蛇般乱窜着泼溢的红血……漆黑鳞甲,狭长的脊背在浪中不慌不忙地浮升,陡一下蹿出来……我的手紧紧攥住剑鞘。

“师父,请您帮助我!”我对鱼肠剑喃喃自语。

师父,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帮助我。夜来一生从未求恳过你一件事。

我没有忘记此日回到天吴渡,所为何来。

我回来了。回到这老店,回到这渡口,回到这黄河。

师父,请帮助我。当你是我梦里,唯一的依靠。

我瞑目打坐,面对青蘋留下的鱼肠剑,逐渐忘记了窗外河水的汹涌与大风号啸。心底无思无忆,渐入空明之境。置身于水晶般圆转如意的封闭境地,我将昔日青蘋的口传心授慢慢温习。

不知过了多久,当风声水浪再次传入耳中,一切似乎变得格外明晰。我听得到每一朵浪花破碎的声音,层波之下,游鱼抓住结冰之前最后的时间尽情吞吐新鲜空气,水泡摇摇摆摆升起来,咯的一声幻灭了。窗棂上有根榫子正在吱吱地往外跳,这简陋的万字纹菱花窗格不日即将散落,完成它多年来的使命。

窗眼里漏进一丝风吹动薄铜灯盏的边缘,发出铮铮轻音,似青蝇振翅。忽然间,以这间客房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内的所有动静都无一遗漏来我耳内,如同黑漆上描金纹路,纤细井然,丝丝分明,闪耀在暗中。

青蘋授予我的地听之术,据说修炼精湛后可藉此上听三十三重紫府、下察九泉十八狱,天人六道一切微响皆无所遁形,聆音察理,万物尽明。那是仙佛境界。我只能听到三十里内的声音,然而用在此时,似乎是够了。

运起地听之术,我听到少年在睡梦之中呻吟,妇人压抑而焦虑的低泣。那是睡在后院的二牛母子。哭声缓缓淡出,渐移至隔壁,铜烟锅嗒嗒轻叩,掌柜年老失寐,长夜中唯以一斗旱烟自娱。厨房里栓着待宰的羊,咩咩哀鸣。我贯注神思,将聆听的线索逐渐上挪,转过曲折的楼梯,越过一间间客房内,那些打鼾、梦呓、男女欢好……各色各样的声响……长夜漫漫,荒芜的黄沙风里,仿佛这莽莽的天与沙石与水之间清醒着的唯我一人,做着这不甚光彩的窃听之举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现下你们还有谁不服么?”

——陡然,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缓慢地一字字道来,不怒自威,隐约含住杀机。白夫人那条嗓子,即使当真杀人的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甜腻,只是抽离了撒娇的意味,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像樱桃羊乳冻成半凝的冰酪,甜与红之中泛起层层冰屑锋芒,割舌砺齿,透出浅淡血色。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间上房内共有七人。有个男人把半声咳嗽强按回喉底,喘息片刻,仿佛艰难地压抑许久之后,说道:“属下并无不服。是雪旌使的意思,属下兄弟纵有苦衷,为了大事自也不敢违抗。”

男人语声中透出极大的悲愤。细辨其音,是郎氏三兄弟中的老二。他们与白夫人分明便是一伙,白家一行投店那日双方的冲突自是早已串通好了做的一台戏——或许就是做给我看的。经过今日之事我自已明了,但不知他们自己伙里为甚又起了争执?

白夫人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说你们有苦衷,那就是说我这件事办得错了?我知道,我的雪旌旗原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自然是委屈得紧了。”

“属下不敢。”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