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惜脸一热,目光却不离他脸半寸:“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大夫——你若真是将点幽蓝给喝进去了,管你吐出来多少,都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着,便拉过他右手,只见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大约是时间久了,早已褪色难辨,他便拿来烛台,将那手凑近,灯光闪烁间,那疤痕上竟泛出隐隐的蓝来。
他抬眸看那人:“这才是中毒的真因吧?”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以单独诊治为名将王爷支走?”君潋抽回右手,“我就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因此而中的毒。”
烛火明灭,如他眸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潋凝神于那烛光,似陷入回忆:“你应也听说过我曾入狱之事,狱中严刑拷打自不必提,更兼百般折辱。竹能断,不能弯。为了不签下莫须有的供状,我暗中打碎了牢房内的水碗,将碎瓷藏于袖中,待被逼供之时,便以它割伤了手掌。”
“毒在水中,先渗进了水碗,后再由伤口入了你血。”顾无惜听得心惊肉跳:虽是自家之毒,却也未料能如此之烈,况还有这番中毒的曲折。
“除此,我也再想不出其他的途径了。也只能是像这样如你所料的没喝下去,才能让我苟延残喘了这许久吧。”
“可毒素入血,尚须引发……”
君潋苦笑:“你还记得那日你道我脉象吗——孤雁惊弓——弦声一响,我这惊弓之鸟自然掉了下来。”
顾无惜虽专心医道不问世事,却也能于他言下之听出些政事端倪,不由疑惑:“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他说?”
“那又为何与我说?”心跳弗定,语音中可也带了颤?
“一来你是医者,怎样也瞒不过;二来你是个专注的人,只论治病,不问其他,我信得过。”几分淡倦竟就将真相交付。
原来,难不成,莫非……在他心中,自己也并不只是个医者?焰心动,烛泪热,年轻的眸子泛起一层薄光:“你既信任我,我也不瞒你:你的身子已经毁了,即使毒能除尽,也是棵被蛀空了心的树,再经不得半点风雨了。往后,即便是一次风寒、一点不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君潋没有说话,笑容里有几分萧索。
如此,他更进一言:“风雨飘灯,以此油竭灯枯之势还能撑几个春秋?”
君潋终于开口:“春秋更替,哪有人能长生不老?”
他竟有些恼了:“但也经不起这般耗!”
君潋的目光投向帏帐深处:“生死有命,岂是自己说了算的?”
“如果我说,你的身体还能好,还能像常人样长命百岁呢?”烛火摇曳,映出他瞳心光芒。
君潋终于回眸。
“我知普陀以东有岛,岛上有仙草,可补血益气,正对你疾!你若……”声音陡高,蹦出唇际的是言语还是心声?“你若肯与我同往,以仙草再辅我之医术,悉心调养……”
君潋已打断了他:“顾大夫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声音里有着如同船上那日的漠然。
烛台打翻在地,哐铛一声,灭了光亮。
顾无惜忽扬首大笑:“好,说得好!是我糊涂啊——你们这些人我早该看透的!说什么真心相待,都是利用完了便完!费尽心机将别人扯进你们的旋涡里,别人怎样心情,你们却压根不问不管!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这样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错了。”君潋神色恬淡,悠悠一笑间却隐然有光,“是你自己要求得太多了——谁也没有掌控谁的意思——我和王爷如此,你也一样!”
顾无惜色变,数日来盘桓心头的疑云竟被他一语拨开:是啊,自己是在求什么?治病救人本是医生天职,却是从何时起开始贪恋病人苏醒时的第一抹微笑?又是从何时起贪心那把脉的时光,想将什么捉紧不放?
只听君潋声又起:“前些天我才听了一句话,深觉有理: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心又乱:是啊,与他何干?他只管殚精竭虑苟延残喘,他也只管求之不得爱恨纠缠。谁合强求谁什么?本就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是啊,各不相干……
顾无惜望着那无波容颜,半晌方摇首而笑:“好个各不相干!既然说到如此坦白地步,我也不妨把话说开:既是彼此无干,大人就请不必为我那案子再费心思了,我已决意不去翻供。”
“离若姑娘虽也劝了我半天,但你知我的固执:于那人那事,我心已死,不想再提。以前的顾无惜只当早死在那事上了,一切后事但凭处置,死活我都认了。”
她竟当真说与他听了?听到这里,君潋却有些微的动容:她?!为何?问道:“你也将这话这样对她说了?”
“说了。”年轻的眸中仍有火星不甘熄灭,他用尽全力对那人不悔一笑,“王爷那头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我吧,无论怎样,我都是无怨。”
君潋凝眉。
顾无惜见他神色,知他定又是思虑万千——思什么想什么?已不属心下过问,只是仍爱这般凝眸,反正自己爱看便看着,反正也与他无干——就是舍不得这眉、这眼,即使白赔了前情,又求不得现在,却也愿能好生多看几天。于是道:“你只管好好歇着吧,我还在此一天,你便一天还是我病人,不管怎样,病都与大夫有关,别真让我砸了招牌。”
那人看他一眼,依言躺下,决然闭目。
这样很好,很好。
收拾了心情出门去,他微微苦笑,嘴角却尝到一丝苦涩。抬手,想擦,终于还是停住:罢了罢了,它也自流它的,与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