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猛于虎(一)王鲲鹏踏进长郡中学的第一天,阳光穿透高大的香樟树,在崭新的校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挺直脊背,带着福元中学初三第二名的光环,心中擂动着无声的鼓点。环顾四周,那些名字曾出现在全市统考光荣榜前列的对手们,此刻成了他身边的同学。这所顶尖学府,像一座巍峨的山峰矗立眼前,而他,怀揣着征服的野心与隐秘的激动,渴望在峰顶刻下自己的名字。然而,尖子生的丛林法则远比想象中残酷。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发下,王鲲鹏的名字悬在班级中游,物理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像嘲讽的眼睛,无声地刺痛了他膨胀的自尊。同桌周宇瞥了一眼他的卷子,语气平淡:“长郡就这节奏,习惯就好。”那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初来乍到、尚未稳固的骄傲里。放学铃声一响,他几乎是逃离了教室,校门外“极速风暴”网吧幽蓝的霓虹招牌,鬼魅般召唤着他疲惫的神经。从此,网吧角落那台磨得发亮的机子成了他第二个“家”。“峡谷战场”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炫目的技能光效、队友狂热的语音呼喊,交织成一个感官的漩涡,轻易吞没了他。虚拟世界的每一次击杀都带来即时而强烈的快感,每一次段位攀升都填补着现实里被碾压的失落。屏幕幽光映照着他专注到近乎狰狞的脸,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窗外是沉沉的夜,时间在指尖和虚拟的刀光剑影中悄然蒸发。家里的书桌渐渐蒙尘。王鲲鹏开始编织借口,晚自习后“老师答疑”,周末去“同学家小组讨论”。父母起初的担忧被儿子斩钉截铁的保证——“妈,我物理有把握,这次周测肯定进前十”——暂时安抚。他确实在周测卷子上写下漂亮的答案,分数也足够耀眼。只是,那答案并非来自深夜苦读,而是手机摄像头在老师办公室抽屉里瞬间的惊险定格,和考场上小抄上密密麻麻公式的精准誊抄。高三的冬天格外寒冷。期中家长会,班主任李老师眉头紧锁,将一份成绩单推到王鲲鹏父母面前。那张薄薄的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父亲王建国的手猛地一抖——班级倒数第十!物理成绩赫然只有惨淡的58分!班主任痛心疾首:“鲲鹏这孩子,心思早就不在课堂上了!逃课,睡觉,作业敷衍……再这样下去,别说985,本科都悬啊!”母亲张爱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家中的空气凝固成冰。王建国盯着儿子,声音低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闷雷:“解释!给我个解释!”王鲲鹏却梗着脖子,眼神倔强地迎向父亲喷火的目光:“有什么好解释的?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我喜欢打游戏怎么了?我打得好!我以后就当职业选手!比你们这些死读书的强百倍!”“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鲲鹏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他捂着脸,眼里瞬间充血,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打啊!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去上那破学!我就要打游戏!”吼声在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和疯狂。王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大门:“滚!你给我滚出去!打你的游戏去!别回这个家!”王鲲鹏真的走了。他彻底住进了网吧,像一尾沉入深海的鱼。困了就在油腻的沙发椅上蜷缩着眯一会儿,饿了啃几口廉价面包,渴了灌几口冰凉的矿泉水。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昼夜颠倒,眼窝深陷,皮肤在屏幕蓝光的长期照射下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只有在“五杀”的系统提示音炸响,或者晋级赛胜利的绚烂动画铺满屏幕时,他干裂的嘴角才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那笑容空洞而短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就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吞没。高考结束,尘埃落定。575分的物理类成绩,如同一纸冰冷的判决书。王鲲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高中三年的课本——崭新如初,几乎没被翻动过——站在熟悉的家门前。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拧动。“咔哒…咔哒…”锁芯发出干涩的、拒绝转动的声响。密码错误。他愣住了,又试了一次。依旧是冰冷的提示音。“嘀嘀嘀嘀——”他烦躁地用力按响门铃,长按着不松手。刺耳的铃声在楼道里尖锐地回响。门内终于传来脚步声,可视门禁的屏幕亮了,映出父亲王建国那张毫无表情、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的脸。“爸,开门。”王鲲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屏幕里,王建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通过冰冷的电子扩音器传出来,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575分?还有脸回来?密码我换了。想进这个门,除非你拿着985的录取通知书来!否则,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我和你妈没你这个儿子!”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只剩下门板上冰冷的金属反光。王鲲鹏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行李箱的拉杆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地砖上,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刺耳的回响。他猛地抬头,对着紧闭的防盗门,积聚了数月的委屈、愤怒、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瞬间爆发出来:“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考砸了我就不是你们儿子了吗?!”他嘶吼着,拳头狠狠砸向冰冷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指节很快红肿起来。“开门!开门啊!你们给我说清楚!”,!门内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那扇坚固的防盗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家的温暖之外。吼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下去。行李箱孤零零地倒在脚边,拉链不知何时崩开了一道口子,里面崭新的课本散落出来几本,书页在穿堂风里哗啦啦地翻动,像一群无声嘲弄的白鸽。楼道感应灯倏然熄灭,将他彻底笼罩在冰冷的黑暗里。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憔悴不堪的脸。通讯录翻来覆去,朋友?早已因他的封闭和沉迷而疏远。亲戚?父母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指尖最终悬停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班主任李老师。这个曾被他视为“多管闲事”的老师,此刻竟成了唯一可能的浮木。他颤抖着手指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漫长的几秒钟后,电话终于被接起,李老师熟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传来:“喂?”“李老师……”王鲲鹏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我……王鲲鹏……我……我没地方去了……”巨大的无助感瞬间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哽咽。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鲲鹏……你在哪?先别急,告诉我位置。”王鲲鹏报了地址。挂断电话,他蜷缩在冰冷的楼道角落,脸埋在膝盖里。散落在地的课本被风吹动着书页,发出细微的“哗哗”声,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无情地翻动他这三年虚度的光阴。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无声汹涌的泪水。这泪水,为被剥夺的家门而流,为破碎的亲子关系而流,更为那个在虚拟峡谷中迷失、最终被现实狠狠撞碎的自己而流。他脑海中一片混乱的喧嚣。父母冰冷决绝的话语像尖刀反复切割,而“峡谷战场”里那些炫目的技能光效、队友狂热的呼喊、系统激昂的胜利宣言,又如同海妖的歌声,交织着诱惑他沉沦。当职业选手?那金光闪闪的幻梦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他仿佛看到自己蜷缩在廉价网吧的沙发椅上,日复一日,眼神在长期的蓝光照射下变得空洞呆滞,手指因过度敲击而扭曲变形,像一具被游戏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在污浊的空气和泡面残渣的气息里,无声无息地腐朽。不!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微弱却尖锐地嘶喊。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撞上防盗门金属表面冰冷的反光。那反光里映出一个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狼狈不堪的影子——那是他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羞耻和恐惧攫住了他。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未来?像阴沟里的老鼠,靠代练和泡面苟延残喘?“不……”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污渍,挣扎着站起来。楼道感应灯随着他的动作倏然亮起,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不再看那扇紧闭的家门,弯腰,近乎粗暴地将散落在地的课本塞回崩开的行李箱,拉链卡住布料的边缘,他用力一扯,“嗤啦”一声,布料撕裂了一道口子,他也毫不在意。他拖着那只破损的行李箱,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重的回响,如同他此刻剧烈的心跳。他冲出了单元门,夏夜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骨髓里的寒意。他站在小区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只被赶出巢穴、茫然四顾的雏鸟。去哪里?他不知道。去李老师那里?那也只是暂时的收容。他需要的是彻底的逃离,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城市,逃离那扇冰冷的门,逃离那个沉溺在虚拟世界的、失败透顶的自己。他摸出口袋里仅剩的皱巴巴的几十块钱,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主干道。那里车流不息,霓虹闪烁,像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漩涡。他咬紧牙关,拖着那只破损的行李箱,朝着那喧嚣的、远离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去。路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无声的、悲壮的宣言。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了过去那个虚幻的自我。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渐次亮起,却照不亮他前方沉沉的黑暗。:()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